四月十九的清晨,侍郎府前庭門丁從人一個個列侍兩旁,垂手肅立。每年這一日,秦桓必會往部裏告假一天,親攜妻女前往白龍寺上香,跪經祝禱。他人前人後從來都是一派淡薄,因此沈夢華嫁過來後初聞此言還吃了一驚——原因無他,秦桓實在不像信敬神佛的人。然而待她隨行幾次,饒是再覺得匪夷所思,也不得不承認他是虔誠的,為亡者行超度安魂的九叩首重禮、佛堂跪經兩個時辰,他全都照做,絕無半點含糊。至於為誰跪,她隻從孫莫嵐口中得到一個不甚明晰的答複:


    “那是撫育侍郎之人,比老奴還早,比老奴還盡心。夫人陪著就是,莫要多問。”


    初晨日光明媚,院中露水半曦,沈夢華衣著素簡,手牽秦如月立在階下。環顧身後合碧孫莫嵐等隨行幾人,俱是素服,如帶薄孝。“看來他……很看重這位蘇氏啊……”沈夢華心中默默道,又不免迴想寺內擺在靈位上那個刻有“蘇氏諱茗之位”的靈牌,“也不知是多深重的養育之情,讓他如此掛懷……”正想著,秦桓已從屋中走出,但見他白衣垂裾,素冠玉笄,隻差一條白絹抹額就是父母大喪的孝禮服製。


    白龍寺在內城西,車馬到達時不過辰末。接客僧將人引到後殿佛堂,堂中香客寥寥,低低迴響著誦經聲。孫莫嵐自去送香火供奉,秦桓接過沈夢華遞上的線香,就著香龕燭火點燃,望空拜了三拜,伏身跪倒行叩拜重禮,一下下盡以頭觸地。沈夢華攜秦如月在他側身後跟著拜罷,偷眼瞧去,唯有此刻她才能從秦桓臉上看見情緒起伏,從而生出“他竟也有傷慟時候”的感慨。


    叩拜既畢,接下來是長達兩個時辰的跪經,先念《度亡經》,隨後是《金剛》《觀音》《法華》《彌陀》,最後一篇《孔雀經》,以超薦洗孽。秦桓倒不強要妻女同誦,隻要她二人靜跪,聽自己誦念所有經文。他平日說話聲音清冷,及至誦經放低了語調,反是冷意減退,在人耳畔低旋徘徊,讓人不由地側耳靜聽。


    “……由是因果連綿,善惡昭揭,致陰陽有數,生滅無停。為萬象之元造,作四生之先機,三界雜還,七趣紛紜。從此是非憎愛,人我冤親,既失平等之念,焉知清淨之心,業海茫茫,相續流轉不息,幽關隱隱,究竟解脫何時……”


    “……難怪三皇子大婚,禮部推他出來唱禮主持婚儀,總歸還是有點可取之處……”沈夢華一邊胡思著,微一抬眸看見他明滅火光中輪廓分明的側顏,他雙唇翕動,眼睫垂落的陰翳落在麵頰上,若說他形貌素日看上去孤高不群,此刻便似煢煢獨身無依無靠的孤兒。


    “……舉世茫茫,誰知究竟;浮生夢夢,難了塵緣。以故生則憂疑震警,五性煩惱;死更張惶漂渺,六道沉淪……”


    誦聲漸漸消沉下去,終不可再聞。沈夢華抬頭看去,見秦桓正緊盯著麵前靈位,神情難測,但眸光閃爍似有萬千思緒,半刻終於闔眸,緊繃的身軀也慢慢鬆弛下來,良久方倦乏地喚道:“如月……”


    秦如月低應一聲,膝行上前,秦桓看了她好一刻,緩聲道:“為父所念經文,可懂得其中涵義?”


    “……約莫懂得些,但不甚明白。”


    “經文涵義,可一言以蔽之。”秦桓聲音恢複了往日清冷,“浮生如夢,世間炎涼,所謂因果相報不過虛繆,隻有篤信己身方是倚仗。若將來家門遭難,落到箕裘頹墮之時,親友無可依仗之日,切記‘隱忍’二字,忍得一時,方有峰迴路轉之機。你記住為父這幾句話,當時刻自警,引以為戒。”


    秦如月垂眸受教,沈夢華聽他此言卻是心中一緊,忙道:“官人這說的哪裏話,好好兒的怎就家門遭難了?官人受相府看重,前程無限,日後必——”


    “前程事,我比你清楚。”秦桓漠然打斷她,淡薄目光掃過,教人心底陡覺沁涼。沈夢華惶惶斂聲,秦桓無意對她多費口舌,自重新取過一炷香引燃,向秦如月道:“去敬上,行孫輩大禮。”待她敬上香迴轉跪好,又道:“我念一句,你念一句。”說罷,從新誦念。他刻意放慢語速,孩子稚嫩的嗓音跟著一遍遍複述,極盡虔敬。沈夢華難得見秦桓待女兒如此溫和,隻管安安靜靜跪在一旁,聽這一輕一沉低低誦念的語聲。


    最後一篇孔雀經誦罷,秦桓再次叩首敬上一束新香,方帶著妻女出了殿,跟在幾撥香客後慢慢往前寺走。他眼眸半垂如在沉思,沈夢華牽著女兒偷覷一眼,思緒不由也遊移起來。


    “明日柳司隸休沐,你要去就去罷。”


    “——啊?”


    沈夢華一時沒反應過來,癡愣愣看著秦桓。秦桓眼中有些不耐,冷冷地又說一遍:“不是要去看你表兄麽?明天輪到他休沐,有三天閑暇……就算柳司隸是你表兄,言談舉止也要仔細些,莫讓人落了把柄去,傳出侍郎司隸私相授受的話。”


    “是,妾身記下了!”沈夢華隻覺胸中撲通直跳,慌忙低頭,試圖掩蓋心中激動。她正難自持,秦如月忽一拽她衣袂,驚喜地輕聲道:


    “母親,那是玉姐姐吧?”


    沈夢華順著她的視線看去,隻見不遠處走過一位含笑吟吟的小姐,正是宮宴上曾有一麵之緣的玉長清。沈夢華對玉長清印象頗佳,本打算上前打聲招唿,但見玉長清身邊另有一名年輕公子,兩人似乎相談正歡,腳下便有些遲疑,就在她舉措不定之際,玉長清偶一側眸正與她的目光撞上,玉長清詫異喚道:


    “是……秦侍郎夫人麽?”


    “原來是玉小姐,真巧……”沈夢華拿出侍郎夫人的端莊舉止,矜持地頷首一笑,“小姐也是來還願的?”


    玉長清笑著一扯身邊那公子,道:“我是陪人來隨喜的。這是顧家哥哥,剛從北疆迴來,特地陪他在城中開開眼界。”


    沈夢華自然知道此情此景該作何應對最得體,卻因秦桓就在身後,心內不由張惶起來,打起十二分精神小心客套著,唯恐言行有失再招秦桓嫌憎。她一緊張,愈發給人強顏歡笑的感覺,玉長清看得分明,麵上溫柔依舊,心中不由無奈想道:


    “沈夫人還是如此小心謹慎!且趕快尋個由頭道別,免得彼此尷尬好了……”


    秦桓停在幾步開外,見沈夢華言談局促,遂上前微一頷首歉然道:“內子這幾日因家事心煩,言語上有閃失處,還望小姐見諒。”


    玉長清並沒錯過沈夢華眼中一閃而過的慌亂,腦中似乎意識到什麽,對秦桓所言唯能得體一笑,幸得顧偃在旁接過話頭,跟秦桓謙遜客套幾句,兩下和睦道別。


    “清兒?咱們也走吧?”


    玉長清恍恍迴神,冷不防秦如月扭頭看過來衝她羞怯一笑,玉長清忙抿唇笑著朝她揮揮手,目送女孩遠去,眸光若有所思。顧偃又叫她一聲,無奈問:


    “清兒,你想什麽呢?”


    玉長清這才轉身慢吞吞道:“先前公主壽宴初見還不覺,今日再見方知異樣何來……侍郎一家三人,都怪可憐的。”


    顧偃失笑道:“我竟看不出,你這‘可憐’二字從何而來?”


    “我也說不清……直覺吧,接診多了,察言觀色上自然敏感些。”玉長清遲疑著,“我看沈夫人眼下發青,眸色黯淡,麵澤幹黃,應是心懷憂愁,言行上又格外避讓侍郎……隻怕她平日過得並不開心。還有秦小姐,宮宴上還是靈巧可人的一個孩子,方才就恁般小心,看得我……怪難受的。”


    “人人都有不遂心處。”顧偃溫聲道,“況且侍郎一家如何,與你並不相幹,不過萍水相逢,你何苦操這份心?”


    “不是操心,我隻是忽有所感,歎一聲可惜罷了。”玉長清安然道,攬裙走上白石長階,“我在外義診這三年,經過的人事也不少,說實話,還沒一個讓我有如此觸動。可惜沈夫人所嫁非人,兩相怨偶;可惜秦小姐生在富貴家,卻不得安樂;可惜芸芸眾生……身在福中,卻難自知。”


    她輕聲喟歎,駐足凝望殿內高踞蓮座的尊佛泥塑,清澈眸中泛起一絲憂愁。香火繚繞下,佛像笑顏變得益發深杳,雙眸含著悲憫,靜靜俯望叩拜的眾人。


    “你從何時起這般多愁多思了。”顧偃輕聲說著在她身邊立定,憐愛地注視著她妍秀麵龐。玉長清若有所覺,迴眸顧盼間浮光掠影,他不由溫和一笑,認真說道:“旁人是否安樂、福禍多寡,盡與我無幹,我隻求佛祖庇佑你能平安康樂。清兒,我不會讓你受委屈的。”


    玉長清一怔,驀地想起昨夜與母親挑燈夜談時,母親委婉透露出的祖輩意向。她緊張一夜的心在顧偃溫潤篤定的目光裏緩緩安落,不禁輕快一笑:“我自然信你,偃哥哥對我最好了。”


    她雙頰泛起淡淡霞紅,自若地轉開目光,輕鬆問道:“還逛嗎?不然迴家吧,顧爺爺跟祖父中午不迴來,咱們多陪陪祖母和阿娘。對了,明天我請十三姑娘來家裏唱曲可好?十三姑娘唱得可好聽了,你跟祖母都沒聽過,倒好一起品評品評。”


    “好,都聽你的。”


    兩人相視一笑,並肩走下石階。融融暖陽撒滿庭院,和風吹過,簷下銅鈴響起來,驚起一群鴿子,嘩啦啦從兩人頭頂飛過,迴旋著直上長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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