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鳳隻學了兩日便不得不停課一天。


    “表哥明日要娶親,我出不來。”她跟洛琴齋抱怨著,縱然慶王平日對她頗有照拂,但為他大婚不能來學琴,心裏終有些不甘。


    “表哥平日對我挺照顧,他娶親,我自然也替他高興,隻是……”宇文鳳悶悶不樂地撫著白鳥,“你不是說,剛開始學貴在勤練嗎?我又沒琴,隻能在你這兒練,中斷明天一整日,隻怕又要倒退迴去。”


    “你悟性還不錯,少那一天沒關係,以後補迴來便是。再說了,不管學什麽都要張弛有度,我看你這兩日練得有些狠,歇一天也好。”洛琴齋寫著詞曲,溫聲道,“凡事不可一蹴而就,琴道更是如此,曲感、琴技,缺一不可,當徐徐圖之。”


    宇文鳳眉間鬱鬱消散些許,重又練了幾遍,隨後拿著琴譜默默記誦曲調指法。


    “那後天你等我。”她突然開口,眼中又現出亮閃閃的神采,“我帶喜糖喜果給你。”


    洛琴齋微怔,隨後微笑道:“好啊,我等你。我許久沒收到喜糖了,也沾點喜氣。”


    天際淡粉條雲慢慢洇開一片霞光,朝陽熹微,輕灑在宮城殿宇的琉璃金瓦上。輕風乍起,驅散最後一絲薄霧,草木間露水未幹,在柔和晨曦中爍爍生輝。此處流安殿是整場大婚的起始處,慶王將在宮門處迎親,隨後禮部開道,同往宗廟,祭拜先人天地,再迴慶王府,方婚宴開啟。


    吉時定在辰正三刻。眼看時辰將近,身穿紅羅袍裳的宮人們早已分列殿下,各執銷金傘扇紫銅香球,靜候殿內消息。金殿中,秦宛月長身靜立,三兩宮娥為她理好重重裙裳,恭身退下,寒竹從紅衣手中取過鎏金朝陽鳳冠,在她滿頭珠翠間小心戴上,冠前珊瑚細珠紛紛垂落,掩去她綺豔麵容。


    “可有阿姐消息?”秦宛月翕動雙唇道。寒竹動作微頓,語聲幾不可聞:


    “原本壽宴後就送了信過去,但次日接著進宮,消息傳送不得,不知可有迴音。”


    預料之中,果然是無親長相送,無父母祝詞,唯此孑孑一身出嫁。秦宛月唇邊掠過一絲自嘲,便聞殿外女官聲起:


    “吉時已到,恭請殿下登輦!”


    秦宛月眼睫一顫,不由再次迴首望向自己鏡中倒影。鏡麵太小,隻能容下一片綺麗嫁衣,金絲銀線精致勾勒出鳴鳳環聚,翩然落在殷紅綢緞上。她微怔,腦中倏忽掠過一副殘破畫麵:秦家東院那棵老楓,每年的晚秋時節,霜紅侵染映照傍晚殘霞,恰似此刻身上嫁衣,一眼望去使人驚其豔麗,歎其飛揚——卻永遠捱不過一夜北風。


    “殿下,該動身了。”


    寒竹在耳邊輕喚一聲,秦宛月收迴遊思,斂去眼底蕭寞,緩步走出金殿。發間繁複的鳳冠金釵沉沉欲墜,織緞華裳委曳身後,衣袂起伏間,流雲暗紋時隱時現。院內宮人依次跟上,彩扇流光圍簇其後,前有女官持香球開路,淡香自玲瓏雕花中散出,合著輕風徘徊在眾人衣袖間。


    晏鵲華輦停在宮苑外,待秦宛月上輦落座,紅綃紗幕緩緩垂下,寒竹紅衣一左一右分立輦旁,輦前金吾衛挎金刀、衣錦裳,威儀倜倜。輦隊沿宮道行不多時,便至宮城門,隔著輕薄紅紗,依稀可見宮門外整齊排列的王府親隊,最前麵慶王策黑馬而立,紅衣金冠,英朗昭然。秦宛月的眸光從他麵上輕掃而過,轉投向相隔不遠的禮部眾官。禮官六人,俱都高冠玉帶紫衣肅整,見輦隊出宮,紛紛撥轉馬頭,刹那間,一個熟悉身影映入秦宛月眼眸,她心跳驟停,不由坐直幾分。


    是他——?!震驚之餘,腦中忽然記起日前紅衣迴稟大婚流程的話語。當時的她神思煩鬱,心不在焉,再仔細迴想,紅衣可是說過“主持婚儀的迎親禮官是禮部秦侍郎”?……


    秦宛月正愕然間,秦桓攏著馬韁,不動聲色地迴頭一望,彼此目光隔著垂紗短暫交接,秦宛月驀地垂下眼睫,華袂下十指相握,喉頭如火燒灼,便聽簾外秦桓誦禮辭畢,迎親儀隊在道路兩旁圍觀百姓的嘖歎聲中,往太廟浩浩而去。紗幔起伏著,一如她此時心境,翻湧難平。不管彼此間仇隙多深,終抹不掉那細細一縷兄妹親緣,人前是臣子盡職主掌婚儀,人後卻是兄長親送幼妹出嫁。思及此節,秦宛月隻覺心內百感交集,竟辨不清是恨是痛。


    “我寧肯不是他。”她默默念道,竭力止住無端湧入眼中的酸潮。


    心緒正難自持,親隊已到太廟,女官挑起垂紗,恭請下輦。秦宛月一步步走下金紕腳踏,神思仍舊恍惚,身邊盡是濃濃的龍涎香,使她益發覺得窒悶,鳳冠流珠後的麵龐已是蒼白一片。


    “殿下,仔細腳下。”隨著低語,寒竹穩穩扶住她輕微顫抖的手臂,秦宛月聞聲看去,正對上寒竹沉穩雙眸,心內不由安定下來。


    高堂上鍾鳴鼓樂,香煙縈迴,眾禮官捧禮器按位站好,秦桓攜黃綬敕旨行到神位前,施大禮參拜。他身後,一雙新人拾級而上,風卷紅衣垂袂輕拂。慶王自不必說,英朗眉宇間柔情徘徊,喜難自禁;身邊秦宛月臉龐雖被鳳冠垂珠遮掩,不見其容,但盈盈長立下自帶淑婉貴氣,眾人不由心生豔羨,暗讚一聲壁人天成。


    “……皇考在上,於昭於天。嘉止在行,敬啟上聽……”秦桓看著錦緞上一個個清臒字跡,慢慢開使念誦。當初主掌大婚的差事派下來,禮部尚書滿懷期許要他務必用心操辦,兩國聯姻事關重大,切不可輕率對待。他的確盡了十二分心意,本就做事嚴謹踏實,這次更是親力親為,就連祭文也是親自撰寫——可萬萬料想不到,南瑜的璿玥公主,竟是那個夜半落入鳳江的女孩!


    “今有南朝公主上官氏,淑毓靜好,?約德音;秉修儀之閑揚,實伣天姝子,端頤典範……乃及皇三子竑,維德之行,文正嘉許……特此永結秦晉,於楚於京,萬祈九寰之上,靈識庇佑,以此瑤酌之瓊漿,敬祝琴瑟樂康……”


    悠悠鍾鼓樂聲中,秦桓終於念完祭文,持玉杓在神位前澆酒三次,將祭文投於燔火之中。他眼中映著灼灼火焰,斂衽後撤,在編鍾錚鳴下揚聲誦道:


    “一敬天地,三星綢繆,相攜同禍福——”


    從新人伊始到堂下隨扈禮侍紛紛跪倒,秦宛月漠然持平雙手,隨著唱禮少輔的“拜——興”,叩首下去。


    “二敬宗祖,長此情重,白首不相負——”


    新人二拜起身,秦宛月身子微一晃,慶王忙輕輕扶她一把。秦桓在旁冷眼看著,繼續誦念典儀禮詞:


    “合巹對拜,偕老成說,傾蓋永如故。”


    他迴身取過祭酒少輔奉上的金樽羽觴,依次斟滿清酒,捧著漆盤,緩步行到並肩而立的慶王和秦宛月麵前,垂眸道:


    “恭喜慶王殿下,恭喜王妃。”


    慶王當先取過羽觴,滿含柔情凝視著眼前紅妝新娘。秦宛月看得分明,一時恍惚,再迴神,已將玉盞擎在手中,纏繞盞足的紅線隨風飄揚,一下下輕拂在兩人袖袂上,猶如彼此間就此有了維係。酒漿入喉,所經處一片沁涼,秦宛月一麵壓製咳意,一麵拗不過心內衝動,抬眸看向秦桓。透過額前珠玉流蘇,可見秦桓眉宇間是一如既往的冷漠,秦宛月忽然想笑,忍不住輕嗤一聲,迴身受禮,萬千思緒盡凝作一滴熱淚,倏然滾落。


    “禮成,赫赫於天,冥冥於地,願與相將,永無誓違!”


    秦桓誦罷最後一句祝詞,退迴禮官中,與眾人一起撩衣跪倒,齊聲道:“願與相將,永無誓違!恭喜三殿下,恭喜王妃!”


    秦宛月微昂首,俯視著拜倒身前的泱泱百人,心中並未覺到快意,隻那橫亙心頭多年的酸楚似乎消散幾分,她巍巍唿出一口氣,長望天際,心內默念道:


    “阿爹,阿娘,女兒……出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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