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蘭陵從東院出來後並未迴樓,而是吩咐一個小嬛去請方娘姨。她在前庭閑立不多時,方娘姨疾步走出,頭一句便嗔怪道:“蘭陵,非是姨娘說你,你平日從未有過如此行徑,總不至於看三娘拿霍家那孩子上心些,就成心擠兌罷?好端端的先下冷臉,虧得霍姑娘好性情,沒往心裏去。蘭陵,你莫怪姨娘話重,可當著全坊姑娘給新人甩臉色看,委實不大厚道。”


    當著方娘姨,楊蘭陵神色好歹柔和幾分,聲中卻滿是堅決:“我知姨娘怕我仗著現今魁首名分打壓異己,請姨娘放心,這等事,蘭陵不屑去做。我請姨娘來,隻想問姨娘,這霍姑娘是何許人?我看她言行好似跟三娘頗有淵源。”


    “三娘當年有個極要好的姐妹姓霍,後來被一名官員納做妾室,去了武州。孰知正房不容,不顧那霍氏育有一女,將她攆出府宅。官員念情,卻懼怕正妻刁難,便暗自置了一處小院供她母女容身,隨後就斷了來往。霍氏要撫育幼女卻又身無它長,無奈之下重操舊業,母女倆人勉強糊口。挨到孩子成人,孰知那官員一病喪亡,正妻打聽得她母女境況,仗著手拿霍氏賣身契,說她不遵婦道,辱沒門楣,三天兩頭派人攪擾,意在逼走她母女。霍氏無法,典賣了房屋尋思帶女兒另尋他鄉安身,偏生半途中染病不治,竟是一命嗚唿,這霍姑娘唯能草草葬了亡母,轉而投奔三娘。”


    方娘姨娓娓言罷,禁不住又勸道:“霍姑娘也是命苦,同是淪落樂坊,你多照顧著些,莫要意氣用事。”


    “姨娘,我在清心街十年,三教九流千人百態見得多了。依霍姑娘坎坷身世,煢然一身無依無靠,芳菲坊又是最後的容身之所,初見三娘及坊中諸人便能坦然相對,要麽是她性情豁達,真心示人無嫌猜;要麽是她心思深沉,藏匿鋒芒。若是前者,清心二街容不下這等幹淨人,我或能教導她幾分;若是後者,更輪不到我照顧。”


    “蘭陵……你何能如此篤定?”


    “姨娘,”楊蘭陵輕喚一聲,眼中堅持不減,“我信我自己。但請姨娘放心,隻要別攪亂坊中清淨,霍姑娘便是心藏千麵對人也與我無幹。可她要是個不安分的——我便容她不得。”


    方娘姨見她倔性上來,情知再勸不得,唯能擺擺手,看她行禮退去。沉心琢磨一番楊蘭陵所言,不能說毫無道理,可這兩人若當真相爭起來……她憂心忡忡一聲長歎,隻聽得隔牆悠悠揚揚,飄來一曲清脆唱聲:


    “何言春日靜好,君不見亭台前、雕欄畔,紅顏繁花?俟春風如煙過,便飄零向天涯……”


    小廝點亮門前紅燈,丫嬛最後檢視一番待客樓廳中的一應陳設。晚陽已西沉,於貴胄王孫而言卻是今日伊始。春夜融融,正該縱情笙歌,誰會閉門在府空對月?清心二街,從無寧夜。


    這晚楊蘭陵依舊是拖到後半夜才送走最後一位客人,比及迴樓,各房中早已悄無聲息。楊蘭陵耐著倦乏草草洗漱,趴在妝台上由著王奶奶為自己梳發。梳齒一下下按過她後腦,很是舒服,燭光躍動,照得她昏昏欲睡。


    “好了,姑娘安寢罷。”王奶奶收起梳子溫聲道,楊蘭陵紋絲未動,良久方一聲長歎,聲中帶了幾分兒女態,喃喃道:


    “……嬤嬤,我好累。”


    “可是因客人太多?”王奶奶慈愛地撫著她披了一肩的青絲,“坊裏給你定的是每日接客六人,姑娘若實在嫌累,就跟三娘再商量商量,莫為多接幾人累壞身子,就不值當了。”


    “三娘巴不得我一天十二時辰客滿,六人已是最低限了。我也不是嫌客多,隻是……心累。”楊蘭陵悶悶說道,“尋常客我輕易也能應付得來,隻那小徐侯爺……常年留戀萬花叢,腹中再有些穠詞豔句,縱使不動手動腳,言辭上卻十足十的惡心人……應付他一個比接十個客人還累。”


    “小徐侯……莫不是寧國公府二公子姻親的外家?老身記得姑娘曾抱怨過此人,不是已經兩個月不見,難不成今日又迴來了?”


    “是啊,二月間世襲了侯爵位,迴鄉敬告祖先,如今意氣風發地迴來了。”楊蘭陵諷刺道,“也不知似他這般紈絝翹楚,在祖宗墳前祭拜時,先人的棺槨板可能蓋得住?不瞞嬤嬤說,若非看在衛世子麵上,寧國公府又對我有知遇之恩,誰會容姓徐的在坊裏礙眼?!”


    王奶奶見她眉頭緊蹙,想是晚間被小徐侯膈應狠了,心內又是疼惜,又是氣惱,遂安撫她道:“姑娘莫氣了,老身明日悄悄地跟方娘姨提個醒,若徐侯再要約見姑娘,就說客滿,咱們不接他就是。”


    楊蘭陵默然片刻,再出言,語氣更加煩鬱:“我就怕他轉身去撩撥坊裏別的姐妹。生得一副好皮囊,滿嘴風花雪月情深意重,若是那幾個小的,不出三句必定鐵了心要做徐家人。到底是一起待了這幾年,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們往火坑裏跳。”


    “姑娘還是該放手些,坊裏十餘人,單憑姑娘看顧不過來的。”王奶奶搖頭歎息著收拾釵環,忽想起一事,麵上憂愁散去幾分,含笑道:“年紀大了,總愛忘事。之前得了範公子的信,千記萬想著要給姑娘,你瞧我偏就忘了。”說著將信箋取出,楊蘭陵消沉眸色登時亮起來,連忙接過,看了沒幾眼雙頰便泛起紅暈,含笑道:


    “範公子說明年便是春闈,太學自五月起便會每月初十請大儒講學,平日亦有學子論講。為方便聽學,範公子打算搬進城裏暫住,後日就能搬過來,新宅在相國寺街,離太學近,離東城這邊也不遠,若逢晚間無事,許會來坊裏坐坐。”


    “這不是極好麽?範公子與姑娘是同鄉,今後時常見麵,姑娘便能多聽些鄉裏事,也省得每月耐著性兒等書信了。”王奶奶看著她難得歡喜的麵龐,眼內更慈祥幾分。楊蘭陵又讀一遍,笑意稍斂,小心將信箋折起收入木匣,自語道:


    “範公子竟要入春闈了。若能中榜,那便是皇封的進士,萬千讀書人的希冀,入朝為官,前途無限。小時候……”她語聲微頓,十年來,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說起幼年事。她起身到床邊坐下,凝視著燈火的目光飄茫起來:“小時候,阿兄就是這般苦讀,勵誌要躋身於百名進士之列……我見不到兄長如何一步步考鄉試會試了,但好歹能看著範公子或有一日名登皇榜,也挺好的。”


    她沉默下來,半晌搖頭一笑,翻身躺下。明明之前困得不行,王奶奶熄燈走後,她卻睡意全消,隻呆呆看著模糊帳頂,想一會兒範景原的信,思緒又慢慢轉到今日新戲上。


    “《紫釵記》改自《唐傳奇·霍小玉傳》……我若是霍小玉,豈會幹等李益良心不昧,上門相見?直接把這事傳出去,鬧得人盡皆知,看誰肯嫁他這負心薄情之輩?”若醒若睡迷離間,她朦朧想著,“也不對……若是我,絕不會初相見便付出真心,總該知曉其根底、明了其心性,再論情字……”


    神思混沌起來,眼皮沉甸甸直往下墜,她翻個身,不多時便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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