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已是冬末。新年過後,天氣日漸和暖,隻是年前的積雪尚未融盡,四散在宮苑草木間。年節期間皇後頭疾發作,打理宮務諸多事宜便落在協理六宮的睿夫人頭上。上元節次日給太後請過安,睿夫人便迴宮繼續核查各宮年節開銷賬務,一坐就是一個多時辰,直到貼身宮女蘇若通稟慶王進宮請安,才放下帳簿,迭聲命傳入。母子兩個說了會兒話,慶王抿口茶,問:


    “母妃,清祥呢?兒臣來時也未見著,可是不在宮中?”


    睿夫人聽得詢問方恍然道:“帶她去給太後請安,迴來就核賬,倒忘了這孩子。蘇若,七殿下呢?”


    蘇若遲疑片刻,垂首道:“奴婢也不知……方才內廷司的公公過來,沒顧上盯著七殿下……娘娘您也知道,七殿下……實在看顧不過來。”


    “兒臣進來時在院子裏遇見檀溪,聽說清祥平日少言寡語,鬱鬱了不少。”慶王蹙眉道,“若真如此,何至轉眼便找不見了?”


    睿夫人揮退蘇若,輕歎一聲,“說起來,母妃對清祥的確疏於管教。不知陛下怎麽想的,恬妃育有兩位公主,合該讓她撫養的。中宮有陳疾不好太費神,六宮事務全得母妃打理,哪還有工夫照看清祥?這孩子若跟你似的倒還省心,偏又……那般擰巴!唉……”


    慶王沉吟著道:“以鳳兒原本的脾性,至親忽然盡去,性子變古怪些倒也可能……但父皇再疏遠,也終是皇女,母妃又是奉聖諭照看,萬一出了事故,母妃也脫不開幹係。兒臣還是去找找罷,順便再勸慰幾句。”


    睿夫人雙眉蹙起,道:“你莫以為白氏案過去這些時日,陛下就淡忘了。除夕夜宴何等大事,端王不也沒被解禁?陛下之前有多看重白氏,現在就有多憎惡。你去年才封王,不好多與清祥來往,免遭牽連。”


    慶王沉默一刻,輕笑道:“母妃放心,兒臣自有分寸。”說罷行禮退下。走到殿外,四顧無人,他遂從袖袂裏放出一隻雪貂,輕叱一聲,貂兒便邁開四肢,飛快往禦苑跑去。慶王緊隨其後,兜兜轉轉,已到了瑞海旁一片石林假山,此處毗鄰內廷六局與禦膳房,林木繁盛,最是幽僻清靜所在。慶王跟著進入石林,沒走幾步,就聽山子石後有宮女低語:


    “真是嚇人,十歲的個孩子,看起人來眼神恁般狠,倒像六殿下養的那隻小雕,瞪著兩隻眼,一個輕慢就要撲上來叨人似的……”一人嗤笑:“怕什麽,六殿下的雕傷了人,咱們也隻能受著;清祥公主再不甘,她敢傷人?傷了人,睿娘娘怕也不會護著!”又一個道:“七殿下還跟五殿下比,五殿下有恬妃娘娘,北寧王妃又是親姐姐,七殿下就一個兄長,年宴都沒露麵!噯,你們沒聽說麽?太後娘娘還嫌皇上處置太輕,應該把七殿下一並送出宮去呢!”


    幾人咯咯咭咭笑個不住,忽見一隻雪貂竄出來,齜著兩排森白尖牙,宮女們當即失色,驚魂未定中,慶王已從山石後繞出,冷冷道:“肆意妄論公主,以下犯上,實在可惡!各自領罰四十杖責,若再敢胡言,本王絕不輕饒!”


    他負手看著宮女們瑟瑟地叩頭跑去,方迴眸轉向身後枯藤四垂的石壁,從懷裏取出一封紙包,輕聲道:“鳳兒,看為兄給你帶了些什麽?”


    枯藤後一陣窸窣,宇文鳳的臉從石縫間露出來,默默接過紙包拆開,就聽慶王又道:“這是荷慶齋的雪花鬆子糖,我昨日路過,見不少孩童都買了吃,我記得你最愛吃這類糖食來著,便買了點……你若喜歡,我下次多帶些。”


    “多謝皇兄,我……喜歡。”宇文鳳勉強一笑,匆匆往嘴裏塞了一塊,埋首不語。慶王俯身抱起小貂,掂奪著:


    “鳳兒,那些閑言碎語,你不必放在心上,父皇……終歸是記掛你的。”


    “三哥,你不用責罰那幾個宮女的,”宇文鳳說著望向他,烏瞳晦暗,“我都習慣了,今日碰上,倒能聽著解悶。”


    “……我打探到些端王府消息,你可要聽?”


    宇文鳳扭過頭去,藤蔓幾乎遮盡她的整個臉龐,慶王看不清她的麵色,隻聽見低聲道:“三哥,你大可不必這般冒險。他被禁足不許見客,你卻如此殷勤往來,倘若父皇知道……如今宮裏人人避我惟恐不及,睿娘娘照顧我也多不便,你若再因此受累,我該如何自處?”


    慶王默然片刻,方道:“四弟與你,是彼此唯一最親密的人,為兄設法打聽一二,也是應當。你難道不牽掛你兄長麽?”


    宇文鳳定定看著他,嘴角微顫:“要不是他執意頂撞,哪會被勒令禁足?既是他咎由自取,我何必操這個閑心,還不如想想自己呢!”


    慶王垂首撫撫雪貂,迴眸溫聲道:“四弟並非你想的那般不堪,他比你擔負的多,苦衷自然也多。以後不要自己亂跑了,萬一有個閃失,四弟豈不更加抱愧?你不見了,母妃也擔心得緊,快迴去罷。”


    宇文鳳雙唇繃得緊緊,沉默半晌,低聲道:“三哥,多謝你,你先走吧,我過會兒再出去。”


    慶王輕歎一聲,轉身離去。假山四周安靜下來,宇文鳳略一四顧,俯身坐在枯草碎葉上,手中捧著糖食,一塊接一塊地吃起來,一同咽下的還有不停湧出的眼淚,嘴裏甜甜鹹鹹,根本辨不出糖食的原味。她在背陰處坐了半天,直到將整包糖吃完,才拂衣起身,小心將油紙折好揣在懷裏。看看日影已近晌午,便轉出假山往怋甄宮走去。她昂然走在宮道中央,身姿格外筆挺,一路目不斜視,偶遇的宮人紛紛避讓。


    “清祥!清祥!你等等我……走慢些!……”


    宇文鳳驀然止步,旋身看著衝自己跑來的少年皇子,微頷首道:“六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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