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廿八,王妃生辰是日,賓客雲集越王府。一眾命婦,各府王妃,與越王妃見禮後無不表達自己一番羨豔之情:娘娘青春依舊,雖然少有病痛,但有太醫悉心診治已可不計;更何況膝下一對女兒,姿容氣度盡皆拔萃,有王爺在,將來定會尋個好夫家,何等福氣!


    小姐們都湊在郡主席前,上官清英習慣性地逃席而去,留秦宛月替自己擋下虛與委蛇的客套應酬。秦宛月曆練已久,應付此類場合的措辭成套匹對,倒也無需太多精力,還能得閑觀察四周動靜。派去探看外院宴席的丫環還沒出現,說明夜少瀾沒有異動。她暗中忖度,雙眸恬淡,繼續跟莊府小姐談笑風生,言語間又接下幾次敬酒。


    她刻意壓著量,僅小抿一口意思做到。盡管顧玄鏡最近一次為她診脈時很滿意地宣布狀況大有好轉,隻要控製心神,飲點酒也無甚大礙,她還是秉持小心為上,她不想出現任何意外,從而打亂計劃。


    “小郡主,”這時紅衣過來附身在她耳邊喁喁道,“荻雪說夜大公子不勝酒力,已經離席,往花園去了。”


    “姐姐們且安坐著,我得醒醒神去。”秦宛月柔笑著起身,在一眾歡聲笑語中扶著紅衣,身形微晃地走出院落。


    據前去盯梢的丫環說,夜少瀾是微醺狀態,一路往西南角去了。秦宛月暗想,那邊有假山林木,是除去湖心水榭外最僻靜的所在,正好行事。她腳下無聲盡力加快步伐,快到那片假山時特意從後麵繞過去,隔著山石,便看見夜少瀾倚在岩間倒垂金梅下,雙目微闔,似在假寐。


    “瀾大哥?”


    一聲輕喚,夜少瀾驚起,看著撥開垂枝迤邐行來的秦宛月,他一下清醒,忙笑道:“是小郡主,怎麽不在席間坐著?”


    “有些上頭,讓丫環扶我出來走走。”秦宛月眸色柔怯朦朧,眼角一抹暈紅。“瀾大哥想來也是逃酒出來的罷?”她從袖裏取出一隻荷包遞在夜少瀾眼前,莞爾笑道:“多虧瀾大哥幫忙,才能及時製出這香片,今晨送給母妃時,母妃歡喜得緊。我留出這些……”她聲音輕盈起來,“不過瀾大哥是軍旅之人,想來不喜這等閨閣俗物,不如轉贈那位夫人罷,權做還她花蕊的謝禮。”


    “小郡主的心意,少瀾怎會不收?”夜少瀾雙手接過荷包小心收好,兩眼不離秦宛月分毫,“少瀾必會仔細留著。”


    秦宛月垂眸一笑,長長的眼睫一掀,如霧的眸子深深看著他:“近幾月來,蒙瀾大哥費心照拂,隻恨無以為報,唯能當麵謝過。”說罷剛要福身下去,卻被夜少瀾托住兩臂,鄭重道:


    “小郡主不必如此客氣,你我之間,哪還講這些虛禮?……”


    “瀾大哥,雲韶感念你一片心意,但我承受不起。”秦宛月截斷他的話頭,徑直說道:“想必瀾大哥也聽聞了雲韶年前舊疾複發嘔血一事。我那是宿疾,治不得的。一直為我診病的顧老先生私下裏說,我活不過二十歲。”


    此言一出紅衣怔在原地,若非當著夜少瀾的麵,她當場便會問個究竟;夜少瀾更是一臉驚愕,良久方喃喃道:“……怎麽會這樣?你……”


    “家母體弱,我自胎中便先有不足,小時也沒能好生調養,遂落下病根,積年累月終至無可挽迴。太醫院鍾老大人也已下了斷語,陰盛陽弱……總之是底子已壞藥石無效,縱然服藥,續命而已。”


    “那……越王千歲,難道不曾想過辦法?”夜少瀾麵色頹然,聲音發啞。秦宛月淒楚地一笑,緩聲道:


    “父王?……太醫院首、江湖名醫都無計可施,父王能有什麽辦法?”她眸色幽幽,“這些年來,能得父王母妃疼愛,長姐照拂,還有瀾大哥真心關愛,雲韶已然知足,不敢再有他求。雲韶惟願瀾大哥今生平安無憂,來日娶一賢妻,子孫滿堂。”


    她說得懇切,看著夜少瀾臉上的表情由震驚、愕然、無措,到心痛、憐憫、遺憾,她知道,自己所希冀的效果已經達成了。


    “你既喚我一聲大哥,從今日起你便是我夜少瀾的義妹。”夜少瀾平複心情後,凝眸靜靜看著她,一片真摯。“雲韶,你不會有事的,我會去打聽好醫者,南瑜不行還有大楚,你……”


    “兄長,”秦宛月溫聲喚道,“你當真不必費心了,不過雲韶確有一事需麻煩兄長……”


    “但說無妨。”


    “我的病情隻有父王曉得,因為怕母妃知道後憂心傷神便瞞下了,連長姐也無從知曉真相。今日告訴了兄長,還望兄長莫要再讓第三人知。”


    夜少瀾默默地看她片刻,終微頷首低聲道:“我不會外傳,你放心便是。”


    秦宛月露出一抹和婉笑容,柔聲道:“瀾大哥離席已有一陣,隻怕會有人找,雲韶也該迴去了。”說著後退一步恭身一禮,“請恕雲韶不能多留,就此別過。”


    夜少瀾久久凝視著她,澀聲道:“那你……多保重。”又看向紅衣,“照顧好你家郡主。”言罷撤身匆匆離去。


    秦宛月看著他的背影消失,闔目一瞬,輕聲道:“你去找長姐,就說我身子乏了,得迴房歇著。不好怠慢了客人,叫長姐思量著辦。”


    未聞紅衣應答,她轉身看去,隻見紅衣麵色慘淡,唇上血色盡褪,顫顫地發問:“郡主,您……您方才的話,是哄騙大公子的吧?”


    秦宛月默然,半刻方道:“哄騙……也算不上,半真半假罷了。”


    “半真半假?郡主,那到底是哪個大夫下的診斷?”紅衣的聲音戰栗不止,“您今年才十六歲!如此大事,奴婢從沒聽您提起過,為何不告訴王爺?……”


    “紅衣,”秦宛月眸色倦乏,“你一定要在這兒與我爭執麽?”她緩緩吐出一口氣,淡聲道:“你去迴母妃,就說我乏了,已迴院睡下;再向莊府小姐道聲歉,說我不勝酒力,那棋約改日再敘。”


    紅衣默然,緊攥著手一施禮,快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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