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萊玉氏,醫道世家,醫術無出其右,及至這代,父子二人更同時供職大楚太醫院,分領院首副使二職。奈何玉大人醫術大成,卻婚後十年膝下始終一無所出,日月追逐,流年逝去,直到玉大人而立將至,才診出玉夫人有了喜脈,當即大喜,連請父親一同診視,一致斷定這脈象必是個男孩,不由大感玉氏終於後繼有人,因此早早就擬定“長清”二字為名,又沒日沒夜地翻閱古籍,意圖找一個絕好的表字,以示長輩對他的期許。挑來揀去總不中意,未等選好,已至產期,太和七年的三月初,玉夫人臨盆,產婦胎兒俱皆平安。


    嬰兒啼聲嘹亮,候在外廳的老院首及玉大人登時滿臉期許,玉大人拔腿就往內室走,迎麵跟母親打了照麵,忙問道:“母親,如何,孩子可還好?孩子呢?”


    玉老夫人麵帶鬱鬱,把急不可耐的兒子拉迴外廳,斥道:“急什麽,為娘在裏頭照應,能出岔子麽?”說著,她掃一眼正掀簾抱著嬰兒走出的引婆,眼中更是充滿糾纏,擺手道:“為娘得去熬湯藥來,你自看罷。”


    玉大人不解母親何怨之有,口裏應著,伸手來抱孩子,卻被父親搶了先去,老院首笑不可遏,緊緊抱著繈褓,連聲道:“上天垂憐,我玉氏……玉氏終於有後了!……”


    “是啊,恭喜老大人。”引婆喜滋滋道,“小姐一落地,哭聲便中氣十足,老身接生無數,似小姐這般健壯的卻是少見!小姐日後必會出人頭地,光耀門楣!”


    “這是自然!我玉家列祖,列祖……”父子兩個漸漸啞口,玉大人忽然明白母親如此失落的根由了。他看看雙眸錚亮的女嬰,又看向父親,隻見老人兩手抖了一刻,終於巍巍道:


    “隱元啊……你,枉為父親自傳授你醫道數十年,你竟……連男女脈象都辨不出麽?!”


    玉大人的愕然漸漸散去,立時接過繈褓,道:“父親,莫管清兒是男是女,都是我玉家的血脈,即便女子,必也能承繼我玉氏醫門!”


    玉長清就此在父母祖父的疼愛下長大。四歲那年,玉老大人一位舊友將自己獨孫托付給玉家。男孩六歲出頭,名喚顧偃,相貌文秀,搬進玉家次日便將玉長清哄得半刻也不肯分開,倘或玉夫人教習顧偃識字,玉大人傳授顧偃醫道,玉長清必也跟隨其旁。初時倒沒人在意,玉家上下樂得兩個孩子相處和睦。及至玉長清長到六歲,一日玉大人休沐在家,閑來在後園書閣翻看醫典,無意中瞥見樹下兩個孩子並肩而坐,喁喁不止,仔細聽去,卻是在相互考問內經詳注。


    “……清兒隻是旁聽,難道也會了?……”玉大人滿腹狐疑,立時將女兒叫來,親自試問,驚覺這孩子似乎生來就是學醫的,素日講給顧偃的醫典,玉長清領略九成,剩餘一分稍加點撥,便會悟大半,如有七竅,毓慧靈通。玉大人心中那點遺憾就此揮散,即日起一並教授女兒醫道,又匆忙告知父母,喜不自禁道:“父親平素總說偃兒聰慧,羨慕顧伯父好命,得孫如此。您可見清兒?清兒比偃兒小兩歲,學起醫識不比偃兒差半分,絕對當得起我玉氏之名,必能傳承玉氏衣缽!”


    光陰荏苒,白駒往逝,玉長清從隻知背書的懵懂孩童,長成一名巧笑顧盼的少女,她將自己所有的熱情都傾注在醫道上,不管百藥效用還是四時經脈,無不爛熟於心,玉老大人和玉大人對此頗為自豪,每逢休沐,便輪流教授,及至她年滿十二,已能為玉宅中下人準確斷出脈象,開具藥方,送去給玉大人過目,並無不妥。


    對於孫女的異稟,玉老夫人從不評價,反是更看重顧偃幾分。某一春日,玉大人休沐在府,來後堂請安,閑談說及兩個孩子近日課業長進時,老夫人一聲長歎,道:“你和你父親,一麵想讓長清承繼玉氏醫道,一麵又想保她一世平安無憂,除了醫道,其餘一概不教,你看她現在,醫術多精湛,尋常處事就多無知。長清不小了,你難道要讓她一輩子懵懵懂懂,不諳世事?你在朝為官,當知世態艱難,似長清這般心思純澈,怎能平安?”


    玉大人滿腔歡喜被母親一番質問堵迴心中,他不好太過辯駁,隻得恭敬道:“母親多慮了,清兒並非所謂‘無知’,心善而已,更不濫施,無甚幹礙,況且孩兒早已想過,將來擇一門絕好的婚事,不讓清兒受半點委屈就是了。”


    “你護得了她一時,難道能護她一世?為人一世,總有隻能靠她自己走下去的時候。隱元,為娘還是那句話,長清生在玉家,會幾個頭疼腦熱、跌打損傷的方子就夠了,女兒家,學一手醫術做什麽?我玉家不指望她一個女孩子發揚門楣,多學點為人處世才是要緊的。”


    玉大人默然,隨後道:“母親所言,孩兒明白,今後必會注意……隻是母親,清兒是真心喜歡醫道,平日何等用功刻苦,您也都看見了。孩兒想著,也許清兒日後,當真能有所作為……”


    “隱元,為娘真心與你說,以長清心性,不宜為醫。”玉老夫人淡聲道,目光漠然,“玉氏祖訓,你可還記得?‘醫者活人,亦能殺人,忌好大喜功,惡不自量力,為醫無情,時刻自警’——長清純善是好,但為醫者若是濫善,多的是惹禍上身之例。她顧伯伯家,你難道忘了?顧氏從前,也是行醫世家,若非自傲,毫無避忌,怎會凋落至此?”


    玉大人眸色一緊,不覺看向庭中女兒。那是自己視若珍寶的愛女,在百般疼愛下,長到如今十二歲,若一心從醫,前途必定無限。母親所言自是有理,但要女兒從此與醫道相訣?……他不願,更不忍。


    庭院中,春衫杏色的少女站在一棵枝幹蔓延攀上屋脊的桑樹下,正翹首仰望,顧偃沿樹枝小心爬向房頂,枝幹盡頭蹲坐一隻半大的玳瑁花貓,一對金黃的眼珠緊盯著他,尾巴一搭一搭地甩著,意態悠閑。


    “偃哥哥,你小心啊!”玉長清叫道,看看花貓,又看看少年,身邊小丫環香枳更緊張至極,頓足道:“小姐,快讓偃公子下來罷,為了隻貓,萬一跌下來,不是鬧著玩的!”


    “你別讓他分神。”玉長清雙眼一眨不眨,顧偃聽得分明,唇邊浮起一絲笑,覷得親切,扒上屋脊,向花貓招手,溫聲喚道:


    “來麽,乖些,該換藥了。”


    花貓瞥他一眼,起身走了兩步,卻避開他伸向自己的手,幾縱幾躍,安然落地,緊緊貼住玉長清裙角走了幾圈,不住地打唿嚕。玉長清笑意盈盈,溫柔將它抱起,走到一邊迴廊坐下,香枳拎起一隻極小巧的藥箱追過去,獨留顧偃坐在屋頂,無奈一笑,翻身爬下,正待跟上,卻見玉大人負手走出,忙上前見禮,喚聲“伯父”,不安地撣去袖袂土灰。玉大人擺擺手,暇眸看看小心給花貓右爪換藥的女兒,轉頭對顧偃心平氣和道:


    “你下個月過了生辰便滿十五,清兒也不是小孩子了,無需再這麽一味順著她,以後別再上牆爬屋了,若為了清兒一時歡喜鬧出事來,莫說你祖父,便是清兒祖父,也頭一個不依。”


    “伯父多慮了,清兒隻是想給那貓裹傷,醫者仁心,侄兒仔細些,不會有事的。”


    玉大人情知他聽不進勸,無奈擺手,捋著短須,又道:“你祖父昨日寄來一封書,讓我問問你的意思。他想把你接去身邊,畢竟終日遊方,年紀大了,有個人時常照應著些最好。你若有自己打算,也說出來,伯父好幫你斟酌一二。”


    “伯父……實不相瞞,侄兒前日去了外街安樂堂,已向當堂醫官遞下願帖,參加十六日醫館會考,倘若錄用,侄兒想去北疆醫館。未與伯父和玉爺爺事先商量,實是侄兒之過,還望伯父莫怪。”


    顧偃說著,深深施禮,玉大人愕然,險些扯下幾根胡須。他扶起顧偃,端詳一陣少年堅定的麵龐,長歎道:“顧氏祖訓,你該知道……入安樂堂,便隸屬太醫院,就是在朝為官啊!……”


    “伯父和玉爺爺,不也是在朝為官麽?”


    “……你祖父,最不想的就是你入朝供職。伴在他身邊,遊走九州,懸壺濟世,不好麽?”玉大人說著,但見少年雙唇緊緊繃起,倔強搖頭,隻得沉聲道:“既是你自己的選擇,伯父必不會幹預,隻跟你商量一件事……一旦錄取,必先外派到各州縣醫館。北疆苦寒,你年輕,吃不消,聽伯父一句勸,尋個地方富足的城鎮坐館,何苦給自己找罪受呢?”


    “正因北疆苦寒,侄兒才決意入安樂堂,以尋機前往。每年入冬,北疆百姓因凍餓苦病而死的遠遠多於別處,為此伯父常跟玉爺爺一道歎息。侄兒既蒙伯父和玉爺爺教誨十年,空有醫術,若不去北疆濟世救人,如何稱得起滁州顧氏後人?”顧偃撩衣拜倒,堅定道:“侄兒自知年少,沒什麽經驗,但侄兒可以學,也願為北疆百姓略盡一分綿薄之力,還望伯父體諒。”


    玉大人沉默一刻,揮手讓他起來,目光複雜,重重叫了聲他的表字,道:“若林啊,你能有此心,伯父是高興的。可你想過沒,若你祖父得知你不但進了安樂堂,更跑去北疆,你祖父當如何?”


    顧偃麵色微變,仍嘴硬道:“祖父必知孫兒此心,不會阻攔的。況且,況且……祖父年事已高,斷不會為了嗬咄侄兒,千裏迢迢趕去北疆。”


    玉大人聽他所言,幾欲失笑,忙定神道:“你既想得如此長遠明白,我也不多說了。待會考後,我會跟主考醫官說一聲,選你去北疆曆練。”他語聲微頓,伸手按上顧偃肩頭,語重心長道:“你承襲了顧家曆代衣缽,典籍詳述,的確隻差曆練,這誌向是好的,隻是……唉。清兒等你呢,你自己跟她解釋罷。”


    顧偃聞言,驚起迴眸,隻見院中玉長清懷抱花貓靜靜佇立,一對杏眼忽閃忽閃,直愣愣看著自己,在她眼含無名難過的注視下,顧偃心中登時亂起來,惶惶看向玉大人,太醫院副使卻已倒背著手飄然離去。顧偃手足無措,隻得走過去叫聲“清兒”,訕訕笑問:“你給荼蘼換好藥了?咳,今日怎的如此不乖?還得我親自上房去請。”


    “偃哥哥,你是要去北疆麽?”玉長清問,跟花貓一起看著他,一人一貓臉上是同樣的執拗,“在京裏不好嗎,為何一定要去北疆?你想去醫館,就跟父親說啊,父親、祖父,肯定會、肯定願意幫你的!”


    “我不想麻煩玉伯父,清兒,就算玉伯父待我再好,我也終歸是顧家人,我不能永遠依附玉家。”顧偃低垂眼睫,不去看玉長清漸漸泛起水光的眼眸,“去北疆可以磨礪心誌,增長見識,積累經驗。玉爺爺不也常說,為醫者重典籍、貴經驗麽?像咱們隔三岔五給貓狗換藥,得不到什麽經驗的……唉,你別哭啊,我不是說這樣不好,我隻是……清兒,清兒,別哭行麽?”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玉長清撇著嘴,抽噎道,“你要去一個沒人知道你的地方,自己從頭做起——可你走了,日後荼蘼再溜出去,誰陪我找?北疆好遠的,去一次三年才能調任……你別唬我!醫館事我不比你知道得少!再過三年,我都能及笄了!”


    顧偃看著她眼淚撲簌簌掉個不住,手忙腳亂地扯出手帕,一麵替她拭淚,一麵求助般望向香枳,小丫環愛莫能助地聳聳肩,蹲下來收拾藥箱。顧偃無奈,軟聲安慰,一會兒說“又不是不迴來了”,一會兒說“我給你寫信啊”,費盡心思,玉長清才破涕而笑,將花貓放下地,抹著眼角道:“說好要寫信,就一定要寫,你若敢食言,我……”


    “我騙過你麽?”顧偃微微含笑,歪頭問。


    玉長清笑意更加明媚,拽起他的手道:“既然你這就要去會考,可得好好兒複習。走罷,我陪你對書去,然後四娘家裏不是還有幾個病人麽,上次你開了藥,不知有沒有起色,一並去看看。走啦走啦!”


    顧偃眼底掠過一絲遲疑,似要勸阻,又礙不過她滿懷渴求的眼神,隻得應著“明天休沐,玉爺爺今日必定迴來得早,咱們可得提前迴家,我還有事請教呢”,兩人踉踉蹌蹌,相互拉著出了內院。


    簾櫳輕響,玉老夫人在兒媳的攙扶下踱出,環視一圈,慢慢落在玉夫人臉上,“偃兒終歸是要走了。”老人漠漠說著,“他在,好歹比長清大三歲,萬事都能照顧幾分。等會考後,偃兒離京,誰還能看住她?”


    “母親說的是,媳婦明白,也請母親放寬心。老爺已過不惑,唯有清兒一個孩子,平日難免寵溺些,媳婦必會嚴加教導的。”玉夫人溫聲說完,玉老夫人點點頭,悵然道:


    “偏聽偏信,濫善濫施,乃為人大忌。若在溫柔鄉呆太久,隻會讓她對世間之惡懵然不知,日後身臨危境,又如何自保?隻盼現在補救,還不算太晚啊。”


    老夫人沉重的歎息聲被微風吹走消散,院中花落繽紛,花貓一躍上樹,撲散啄食桑果的鵲鳥,管自踱上屋簷,蜷在樹蔭下,眯起雙眼,尾巴一甩一甩,拂去幾不可見的微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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