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沈苒如此篤定,陸敬樺猶豫不已。


    忽而,他盯著她,問道:「苒兒,你當真……想令我坐在這龍椅上?」


    「我想。」沈苒道。


    「……」陸敬樺微歎一口氣,道,「那便,如你所願。」


    他對這落難孤女,到底有些說不明道不清的心思。並談不上喜歡,事實上,他覺得自己還是鄙薄她的——鄙薄她利欲熏心,隻想向上爬;可他又有些憐憫她,憐憫她庶出之身受盡欺負,後來又家中落難、艱難求生。為了活下去,甚至都不敢活出自己的模樣來……


    效仿沈蘭池所作出的雍容佻懶,不是她;小心翼翼溫柔乖巧,不是她;逆來順受不言不語,不是她;唯有眼前這個滿眼銳利、鋒芒畢露的女子,才是她。


    不知怎的,看著這滿是矛盾的女子,陸敬樺心頭動容,竟然答應了她的請求。


    是夜。暮色昏黑,天空裏掛著幾片淡薄的星。


    離京城不遠處,鎮南王的軍隊已經下駐休息了。


    陸麒陽和衣而臥,枕下壓著一柄短匕。連日行軍,他在夢中微露倦怠之容,身體卻繃得極緊,顯然是不曾放鬆警惕,哪怕身在眠中。


    他做了一個夢。


    夢裏,他憶起了前世的事。那時的他收容了陸子響從前的親信,宋延禮。這宋延禮雖是個伴讀,卻也有些軍事上的謀略才華,用幾場漂亮的小仗贏來了他的信任。


    陸麒陽不是個狹隘之人,總覺得有才之士便該被禮待,因此也給予了宋延禮足夠的寵信。


    宋延禮飽讀詩書,自稱為謙謙君子,對待有恩於自己的陸麒陽,亦是拳拳相報、鞍前馬後,曾數次單騎疾馳,遠救陸麒陽於刀劍之下。


    後來,陸麒陽與陸兆業分庭抗禮,將一座要城交予宋延禮看守。可陸兆業卻用盡陰謀手段,捆走宋延禮孕中妻子,脅迫他開城。


    一頭是無辜妻女,另一頭是主君,宋延禮肝膽欲裂,焦灼萬分。思慮一夜後,他終究是不舍愛妻,開城投降。


    據聞宋延禮見到妻子在敵陣中,目眥欲裂,近乎雙眼滴血、豎發衝冠,如見閻羅大敵一般,對天空勃然斥道:「陸兆業!你以無辜婦人為質!來日必得報應,不得好死!」


    也不知道這句話,是否傳到了陸兆業耳中。


    宋延禮能為了妻子背叛一次,便有二次三次。他本就守著要城,其後更漏出了軍情,以至於陸兆業的軍隊長驅直入,大破鎮南王。


    再後來,陸麒陽身死,陸兆業便封賞了宋延禮。這封賞於宋延禮而言,無異於是譏諷。他辭而未受,在友人親朋間受盡指指點點,羞愧難當,隻能帶妻子遠走他鄉。後來妻子誕下孩子,他留下財物宅產,自盡而亡。


    「王爺,王爺。」


    營帳外的聲音,驚醒了陸麒陽。


    他匆匆起身,披了披風,道:「何事?」


    幾個軍士推搡著一名婦人入了營帳中,道:「末將派人去刺探陸子響南逃情狀,無意中發現陸子響的皇後隻身於林,便將她帶了迴來。」


    抬頭一看,果真是季飛霞。她穿的富貴,可滿麵皆是驚恐,身上的衣服已被枝丫勾的有些破爛了。


    「皇後娘娘?」陸麒陽起身,問道,「您鳳凰之身,又怎會一人落單?」


    季飛霞一開口,便忍不住尖叫起來:「鎮南王!你休想對我做什麽!你妻子與我乃是閨中密友,她定然不會放任你欺辱我!」


    聞言,陸麒陽身旁的將領竟噗嗤笑出聲來。


    他們行軍多年,見慣了爾虞我詐、勾心鬥角,第一次見到季飛霞這般天真的不可思議的人。


    如今陸子響和陸麒陽那是勢不兩立、深仇大恨足比海寬,妻子之間的舊交情,又算得了什麽?一個皇後,興許就能換來一座城,沒有誰會白白放過這麽一個大好機會。


    見將領們在笑,季飛霞愈發害怕。她從來金嬌玉貴,幾時遇到過這種事?當下便落下眼淚來,哭噎道:「本宮知道你與陛下有些爭端,可我,本宮,我當真和蘭池姐姐交好。蘭池姐姐的爹娘,都是由我來照顧的。知道你與陛下鬧不快,我還差人將他們送去鄉下了……」


    聞言,陸麒陽心中微微動容。


    從妻子口中,他是聽過季飛霞的名字的,知道這是個從未經曆風雨、被家人捧在手中的閨閣女子,天真單純的不可思議。


    要是換做別的人,早就把沈蘭池的父母拿來做人質了;也隻有季飛霞,還老老實實地惦念著那份「出京城斷陛下情意」的恩情,繼續照顧著沈蘭池的父母。


    便是衝著這事兒,也不該對季飛霞做什麽。


    「皇後娘娘不要急,本王和那些滿口仁義君子的小人不同,不屑於對婦孺動手。」陸麒陽命人鬆開季飛霞,安撫道,「兩軍相交,與女子又有何幹係?」


    說罷,他瞥一眼身旁麵露可惜遺憾之色的副將,叮囑道:「明日就雇幾個人,將皇後娘娘送到南邊陛下身邊去。」


    聽到「陛下」這個詞,季飛霞的身子卻微微一顫。


    「我……我不想…」她眼淚大顆大顆地淌著,聲音帶顫,好不可憐,「我不想去陛下身邊了。」


    「這又是怎麽了?」陸麒陽疑道,「不迴陛下身旁,娘娘又能去哪兒?」


    「我……我想迴家,想迴爹娘身邊。」季飛霞想到從前未嫁時的快樂時光,心頭一陣酸澀,再想到如今哥哥已被陛下處死,眼淚便落得愈發兇猛了。


    陸子響出京南下時,她與沈貴妃坐了一輛馬車。後來馬車出了些差錯,不得不停下來。


    車隊忙於南遷,本就擠擠挨挨;就算是皇後之尊,也騰不出多餘馬車來接她,隻能原地修補壞掉的馬車。後來陛下遣來輕騎接應,季飛霞剛欣喜了一會兒,便得知這支隊伍是專程來接沈苒的。


    至於皇後娘娘何去何從,卻無人提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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