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不染坐在院子裏的石凳子上,手裏握著《南華經》,眼睛卻直直落在西麵那扇門上。日光透過茂密的紫藤樹遊走在白衣紫衫之間,漆黑頭發上沒幹,零星水滴,暈染了後背的一團。


    天氣悶熱的令人窒息,額頭冒著細密的汗珠,封不染仍舊平靜的很,心境清涼。


    他的心境有些奇異。


    那天封尋對他說了幾句心裏話,他說:叔父為人處世到底有沒有一個準?侄兒實在看不懂。小時候我覺得叔父是溫柔的,美麗的,甚至聖潔的,沒有人能跟你的才情氣質相提並論。當我漸漸長大,不知為何,卻漸漸的開始害怕你。好奇怪,明明我小時候那麽喜歡你。母親曾說,你表麵上看著溫情,骨子裏卻是冷情寡欲的,就譬如你看人時的眼神,眼睛裏沒有一點仁慈。後來我見你對付別人的手段,在我心中對你就更加敬畏。我以為自己雖然沒有看透你,但大概也知道你是這麽一個人。但不管怎樣你一直是我憧憬的對象,我以你為榜樣。可是……你竟然拋棄了家族,背叛了太子,寧願做一個死人。我簡直不敢相信,你為了愛上白五,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你顛覆了我從小對你的崇拜,你從神仙變成凡夫俗子,最後還甘願做鬼,這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即使如今封尋已經取代了封不染的位置,但他依然並沒有冒犯封不染的意思,隻是這些疑問存在他心中良久,不吐不快。


    封不染沉默良久,最後隻是輕描淡寫的幾句話:你以為我所做一切隻是為了某個人?錯了。我隻是順應自然。


    封尋仍舊揣著愁悶不解離開了。封不染輕輕一笑,指尖輕輕彈去銀白褲子上的落花,目光又重新落在《南華經》上。世人對他誤解何其之多,他從不去辯解。想他早年入道,崇尚清靜無為,與世無爭,後來卻毅然踏入官場,戎馬半生。師兄弟不理解他,說他浪費武學天賦,醉心權利,是庸人俗人。那個時候,他沒有辯解。他在政治生涯可以達到最巔峰的時候戛然而止,放棄權利,地位,甚至家族的利益。家人不理解他,認為他為了一個男子拋家棄主,不孝不忠。他也不想辯解。隻不過封尋好像真的很在意這個問題,他畢竟是年幼,又是封家和大榮未來的頂梁柱,便指點他一句。


    花廳裏響起侍女們的輕言笑語,間或夾雜著青年男子爽朗的笑聲。封不染合上手中的書站起身,走到花房裏的陰影處立著。不一會兒就聽見花園裏響起某人的聲音:“巧兒,你家大人呢?”“大人就在後院,定是他跟您玩兒呢。”來人似乎在院子裏轉了兩圈,然後往這邊走來。封不染將書擱在一篼幹花裏,打開後門走了出去。


    趙永晝在花房裏沒看到人,心裏奇怪,明明剛才聽見這裏麵有聲音的。花篼裏放著一本書,趙永晝拿起來看,翻了兩頁,便被裏麵晦澀難的句子繞的眼花頭暈。大眼睛裏閃著不悅,掃了屋子兩圈,最後瞄到後門。想來封不染是在逗他,趙永晝唇角彎起一抹笑,打開後門追出去。外麵是一條花樹林立的小路,頭上林蔭密布,視線昏暗。走出二十來步,轉了一個彎,眼前一片空曠豁然開朗,可謂柳暗花明。隻見此處雖然荒僻無人,遠處卻有亭台樓閣。隱約聽著有琴音傳來,等趙永晝走近,琴音又熄了。他跑上去一看,古琴仍在,卻不見那人的身影。


    “你在哪兒啊!”趙永晝情緒有些不好了,他討厭這種感覺,眼前這天地如此之遼闊,遠處長河落日,山河寂靜,那人卻憑空消失了一般,再也找不見了。明明知道是那人在跟他開玩笑,存心整他,就是不露麵,逗得趙永晝要生氣了時,樹林草叢中便發出一點動靜。趙永晝一咬牙,氣唿唿的仍得追過去。


    “我看到你了!別跑了!”他始終看不見那人的身影,隻能憑著一種感覺和那人偶爾給予他的提示追在後麵。穿過樹林,繞到小院林立的街道上。


    此時夜已深,街道上商鋪林立,河麵上燈盞搖曳,河岸兩邊種著一排排的櫻花樹,粉色的花瓣零落了整條河,一眼望去,浩瀚汪洋,美不勝收。夜裏也有許多賞花的人,擠來擠去,趙永晝早不知道方向了。


    他來香洲才十多天,人生地不熟的,再加上找不到人,心裏的灰暗情緒就一股腦的全冒了出來。也不找了,失魂落魄走在河岸邊上,眼睛落在那滿河粉色的花瓣上,視線逐漸模糊起來。


    忽然他腳步一頓,目光凝聚著看向前方。封不染正站在櫻花樹下,紫衣白衫,黑發如墨,被風攪和著花瓣在空中飛揚。明明做了這麽過分的事,封不染的臉上卻沒有半點愧疚,反而帶著縱容無奈的笑容。


    趙永晝皺起眉臉,嘴裏發著不滿的聲音,直愣愣的撲過去。封不染展開雙臂,將迎麵撲來的人收攏進懷裏。


    “我真的生氣了!嗚啊啊啊啊,討厭死了!不準這麽做了!啊啊啊……”趙永晝又叫又跳,全然不顧形象。好在夜裏賞花的多是年輕人男女,封不染又隱在暗處,人們隻隱隱瞧著一個小青年抱著一個修長俊美的身影,還以為是小青年在鬧別扭。


    封不染無奈又好笑,他拉著趙永晝站到櫻花樹的背後,這裏可以一眼看到河對岸的萬家燈火,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河裏的花海,不過別人卻不能輕易看到這暗處裏的光景。趙永晝抬起頭來,濕漉漉的大眼睛裏滿含委屈。封不染低頭,舌尖劃過那長長的睫毛,唇瓣含住那鼓鼓的眼皮,輕輕的吸允,溫柔的舔舐。


    “哎。”趙永晝聽到耳邊的輕歎聲,仿佛飽含無奈。他不滿的拿手指勾著眼前人的柔軟黑發,使勁拉扯。抬起頭,對上封不染永遠清涼的淡黑色眼眸。


    “明明是你捉弄我,倒好像是我的過錯。”趙永晝鼓著臉道。


    封不染看了他半晌,忽然輕聲問:“趙公子,你多少歲了?”


    “啊?”趙永晝一愣,臉有些不自然,“問這個幹什麽。人家今年十七歲啦。”


    封不染唇角勾笑,“十七?倍數吧。”


    “哪有,我比你小一歲呢。”趙永晝反駁道:“你問這個幹什麽?”


    封不染本來想說你都三十三了怎麽還這麽粘人生老病死悲歡離合指不定哪天我們就分開了萬一我死了你那個時候怎麽辦。可是他看著趙永晝亮晶晶的眸子,突然什麽都不想說了,一肚子話咽在肚子裏,從此再也不願意提起。


    “對不起。”封不染一把將人摟進懷裏,“對不起,不該逗你的。是我的錯。你原諒我。”


    趙永晝雖然有些愣,但還是伸手扒拉著封不染的肩膀,清亮的嗓音在封不染懷裏格外悅耳動聽:“你說的哦。那以後不準再藏起來讓我找不到哦。”


    “不會了,永遠不會。”封不染緊緊抱著懷裏的人,他想把人鑲嵌進身體裏,再也不想為那些奇怪的問題煩惱。他原是怕自己先一步死去,到時候惹得趙永晝傷心,可是他突然覺得是自己在發傻。


    腦袋忽然被一雙冰涼的手捧著,趙永晝翹著嘴巴堵上來,封不染一笑,扣住趙永晝的後腦勺與他唇舌相依,相濡以沫。他們藏在櫻花樹下的陰影裏深吻,身邊人來人往,花飛花落,萬家燈火,人聲鼎沸。


    “我想……要你。”封不染低聲道。


    “現在?”趙永晝黑色的眼睛裏被燈火暈染著亮光,不過他說:“可是我還想看花。你們香洲盛產櫻花嗎?我以前隻在王宮裏見過,可是都沒有像這樣一大片一大片的!”


    封不染將他轉過身麵朝花河,自己則靠著櫻花樹的樹幹,手臂圈著趙永晝的腰,下巴抵在對方的肩上,低沉好聽的聲音裏帶著笑意:“宮裏的花都是從這邊進貢過去的,你自然沒見過如此之多的櫻花。若是你喜歡,咱們以後就不走了。好嗎?”


    趙永晝突然大喊大叫起來,封不染抬頭一看,原來是河對岸有一群鮮衣俊俏兒郎,正對著這邊大笑喊鬧。他們先是見兩個人在樹底下輕吻,還以為是一對男女,仔細一看,卻見是兩個男人。頓時大聲吆喝起來。封不染皺起眉,這群沒大沒小的野小子偷看人家談情說愛也就罷了現在還來嘲笑。心裏卻是一緊,自己倒無所謂,卻怕趙永晝因此而覺得受傷。正當他這麽想的時候,卻見趙永晝衝著對麵大喊:“喂!扔瓶酒過來!”


    對麵一陣大笑,封不染看到,幾個年輕人跑迴樓上去抱了幾個小瓶酒下來,他們似乎是在為誰把酒扔過來而爭吵起來,最後是一個大高個兒被推到最前麵,大高個兒拎著一瓶酒,掄圓了膀子甩過來,卻是撞在河壁上,破碎了。趙永晝衝出去,跳上河廊上的柱頭:“再來再來!”封不染擔心他掉下去,走上前抱著他的腰。


    “接住了啊!”大高個兒笑著喊。又扔了一拚過來,這次趙永晝的手捧著了,卻是沒抓穩,要不是封不染抱著他,他自己也掉下去了。


    對麵的一群少年發出不屑的聲音,“什麽啊!你行不行啊!”“這酒很貴的啊!”“讓你哥哥來吧!”


    “啊啊!再來再來!這次一定行!”趙永晝雙手伸出,半蹲著,信心滿滿的樣子。


    封不染:“你當心點,不要跳啊。”


    對麵的大高個兒也站到了河廊的柱頭上,掄圓了膀子甩過來。趙永晝這次往前一蹦,穩穩的接住了。


    河對岸發出一陣歡唿聲。封不染心裏又笑又氣,他正想拉人下來,趙永晝卻又在問對岸要酒:“再給一瓶啦!我哥哥也要喝啦!”


    “什麽啊!這酒很貴的!林大公子請客呢,誒,林大公子?”少年們推著一位青衣玉冠的公子。


    “哎呀!林大公子豐神俊朗光照日月,賞小的兩壺酒吧!”趙永晝喊道。


    青衣玉冠的公子笑著揮揮手,跟他打招唿。然後拎了一瓶酒,遙遙一甩手,那酒瓶在不寬的河麵上劃過一道優雅的弧形,最後完美的落在趙永晝手裏。


    少年們又是一陣歡唿聲。


    “多謝!”趙永晝被封不染拉下來,雖然有些胡鬧,但是封不染也安靜的打開酒瓶蓋子,與趙永晝一同舉起來跟對岸的青衣公子遙遙示意。


    少年們衝著這邊吹口哨。趙永晝卻半點不生氣,一手摟著封不染的脖子,一手舉著酒跟對岸的一群人對飲。封不染抿了一口酒,嗯,是上好的櫻花純釀,品這年頭,至少也該在二十年以上了。他不禁瞟了對岸的那位青衣玉冠的年輕公子一眼,香洲這一代有錢人不少,林大公子……


    但封不染現在並不關心這些問題了。天空中忽然滿是煙花綻放,照亮了夜空,人聲鼎沸。


    趙永晝抬起頭,衝著頭頂綻放的花朵歡唿。封不染靠在柱頭上,右手勾著酒壺撐著頭,左手則一直是搭在趙永晝腰上,他怕他興奮過頭掉進河裏去。


    半夜封不染背著趙永晝往迴走,行至一僻靜小路,腳下踩著青石板。前方的亭子裏有人攔住了他去路,他微微皺了眉。


    夜色下,青衣玉冠的公子提了一盞暈黃的燈籠,麵上帶著笑容,有些不確定的輕聲問:“……封不染?真的是你?你……你不是死了麽?”


    封不染擰著眉,忽然背上的人迷糊中伸出一隻手在他臉上亂摸,摸到眉頭,就使勁揉,嘴裏還咕嚕著:“老師你不要皺眉頭。”


    封不染被臉上的手摸的沒了脾氣,“就不信你醉了,給我滾下來。”


    “哎呀老師,我腿抽筋了。”趙永晝眼也不睜的耍賴,忽然又說:“哎呀你背緊點兒,我要掉下去啦。”


    封不染滿臉笑容,彎著腰將背上的人顛起來,正要往前走,忽然記起還有人。他抬起頭,眉眼溫和的問眼前目瞪口呆的公子:“你說什麽?”


    “沒……我、我認錯人了。對不住。”青衣玉冠的公子趕緊讓開道。


    封不染彎唇一笑,“多謝你的酒。”


    青衣公子忙低頭道:“哪裏哪裏。那酒樓是我家開的,您要是喜歡,以後常來就是了。”


    封不染微微眯起眼:“可惜我不喜歡喝甜酒。”


    青衣公子一頓,抬頭望了一眼封不染背上的人:“我看小公子挺喜歡的,我們家的酒別處可是買不到的。”


    封不染想了想,最後點頭:“那好吧。”


    背上的人已經開始磨蹭了,封不染背著他離開。


    青衣公子麵帶微笑,微微躬身行禮:“您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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