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是水陸道場的第一日,封不染從國相府出來迴到白府後,久久不能平息。在屋裏坐了一會兒之後,他從櫃子裏拿了一套衣服去了後院沐浴。


    半夜容月覺得有些餓,起來找些吃的,見堂屋的燈亮著,便輕步走了過去。


    堂屋裏一個男人正在上香,背對著站著,烏黑的頭發披在腰間,還濕漉漉的滴著水。看樣子是剛剛沐浴完畢。


    封不染上完香轉過身,看見門外柱頭下的人,他拿起一旁椅子上的紫色長袍往外走。


    “老師,你要去天一寺嗎?”容月輕聲問。


    “嗯。”封不染的眼眶很疲憊,眼睛卻閃著神,“你早點睡覺,我把影衛留下來保護你。”


    容月急忙搖搖頭,“不必管我,老師,你去吧。”


    封不染將紫袍穿在身上,牽了院子裏的馬出了門。


    門外很快響起噠噠的馬蹄聲,容月邊往屋子裏走一邊腦海裏想象著一個紫袍白衫的男子騎著白馬馳騁在夜色下的畫麵,披星戴月,夏夜沉寂溫和。


    天一寺的古道鍾聲,念經誦佛的梵音,伴著千層階梯高聳入雲。封不染到達天一寺山腳下,有禁軍上來盤問,封不染遞給他一塊牌子,那禁軍便對他行了個禮,牽著馬走到一邊。


    封不染一路走上那層層階梯,最後來到山門前。在這裏能清晰的聽到寺裏的梵唱之聲,看來是今日的第三次誦讀。


    對守山門的武僧行禮之後,對方也並沒有為難他,“施主,請跟我來。”


    封不染跟在那個武僧身後,一路進了山門,繞過底下聲勢浩大的誦經廣場,來到一個佛堂裏麵。


    “施主請在這裏等一等。”武僧說完便離開了。


    封不染等了約莫有半個時辰,其間他甚至坐在蒲團上嚐試著跟隨外麵的誦讀之聲進入參禪狀態。他早年在萬卷山上修過道,這裏麵多少有些共通之處。


    半個時辰後,外麵的吟唱之聲停歇了。沒過一會兒,封不染感覺到有人走了進來。他慢慢睜開眼睛。


    金色袈裟的和尚立在門前,寶相莊嚴,冰藍色的眼睛乍一看帶著笑意,仔細看時卻覺得其淡然無痕的冷漠,此刻正定定的看著他。


    封不染從蒲團上站起,對著那人作揖:“弟子封不染拜見尊者。”


    然後他直起身,平視對方冰藍色的眼睛。


    半晌,青音尊者轉過身往外麵走,封不染自然而然的跟上去。


    他跟在青音身後走過腳下布滿青苔的石階,古舊的迴廊,盤山而上,最後來到一座佛堂外麵。


    隱約的燈光下,封不染看清那匾額上寫著‘蓮子堂’。他沒有停下腳步,走了進去。院子裏有一個池塘,裏麵點滿了荷花燈。


    佛堂裏掛著許多白布,走近一看,那些白布上都寫著龍飛鳳舞的梵文。封不染跟在青音身後走到佛堂的最裏麵,他注意到那裏有一個狹窄的空間,四周都被梵文白布包圍的嚴嚴實實,根本看不到裏麵。


    青音微微側過身,手做蓮華狀,修長的食指抵在唇邊,示意封不染噤聲。


    封不染點頭。


    “是誰在外麵?”這時白帳裏麵的人出聲問道,大概是感覺到了氣息。


    聽到這個聲音,封不染一直懸著的心才稍微落了地。他近乎顫抖的唿出一口氣,眼眶有些濕潤。


    裏麵的人似乎是感覺到了他,聲音突然提高了:“是老師嗎?老師,你來了嗎?”


    封不染剛要開口,就看見青音警告的眼神。他微微皺眉,卻也隻能默不作聲。


    白帳裏傳出低低的抽泣聲。


    封不染難受的深唿吸幾口氣。那個孩子一向堅強,變成這個樣子,可想那病痛和被關在棺材裏埋在地底下時的經曆一定已經摧毀了他的心理。


    他有些催促的看向青音,難道都不能出聲嗎?隨便說點什麽安慰他一下也好啊。


    青音確定他不會出聲後便不再管他了,他站在白帳前離得很近,然後微微彎下腰。


    裏麵的人感覺到了他,便急急地走過來,身形在白帳上投下一道影子。


    封不染緊緊的凝視著那道影子。


    裏麵驚慌的問:“誰在外麵?哥?”


    “猜錯了哦。”青音的聲音竟然帶著笑意。


    靜了一會兒,小心翼翼的:“……你是那個把我關在這裏的大和尚?”


    青音:“答對了,很好。”


    “大和尚,我不想一個人呆著這裏,你放我出去吧。”


    “不行。你生病了,不關在裏麵的話可是會很危險。”


    不安的問:“我爹跟我哥哥他們呢?為什麽他們不在……是不是我又死了?”


    “沒有。你活的好好的,隻是現在在治病,他們不能隨便來看你。”青音安慰道。


    “是麽……可是我聽見外麵有許多和尚在念經啊。好奇怪……我又不是妖怪。”


    “那是在為你祈福。有和尚念經,小鬼就不會看見你了。”


    “……真的是呢。今天一整天都沒有看見小鬼……”


    “身體怎麽樣呢?指甲?”青音轉換話題問道。


    裏麵沉默了一會兒,才低聲迴答:“……是黑色的啊。”


    “皮膚呢?”


    “皺皺的,像樹皮……”聲音越來越低沉。


    “能吃飯了嗎?”


    “晚上吃了一點。”


    “嗯。”青音點了點頭,“那現在你是站著的嗎?”


    “是的。”


    “裏麵有什麽可以睡覺的東西?”


    “……隻有一個蒲團。”


    “沒關係。過去睡覺好麽?”


    裏麵的人轉過身,白帳上的影子變短了,然後又停了下來,聲音裏帶了哭腔:“可是這裏一個人都沒有,要是我突然死了,都沒人發現呢……”


    青音溫柔的說:“不怕。我會在這裏陪你,還有其他人。”


    “其他人?是哥哥嗎?”


    “是哦,但是他是活人,念白現在是死人,你們不能講話的。如果他跟你說話,鬼差就會通過他發現你了。”


    “那我不說了……”裏麵低聲咕噥了一句,接著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好像是躺下了。


    封不染歎了一口氣。


    過了一會兒,裏麵又問:“大和尚,你跟我說話小鬼不會發現嗎?”


    “不會的,我可是很厲害的和尚啊。”青音說。


    突然,他又驚慌的爬起來:“大和尚,有小鬼在我耳邊哭呢。你快救救我。”


    “不怕哦。我念經他們就會走了。”


    青音並沒有動,單手作蓮花狀抵在胸前,低低的梵音從他唇間傳出,聽之不明,卻讓人莫名安心。


    裏麵的人躺下去,抱著蒲團,黑色的大眼睛定定的望著白帳上的人影,祈求道:“大和尚,你要一直念經哦……”


    封不染走到門外,靠著院子裏的菩提樹站著,黑眸望著那池子裏的盞盞荷燈,耳邊聽著那隱約的梵音,慢慢閉上了眼睛。人生第一次覺得自己淺薄無知,什麽國士無雙驚世才華,統統都是可笑的虛妄。還不如會念一紙梵經,哄得那人一夜好眠來的實際。


    黎明的時候,青音從裏麵走出來。


    封不染適時地睜開眼,“尊者,不夜的生父什麽時候才會出現?”


    “快了。”青音望著遠處天山一線的黛色光暈道。


    水陸道場一如既往的展開,每日裏天一寺梵音盛詠,即使在山腳下也能隱約可聞。


    由於生人不能靠近,隻能青音每夜都在白帳外陪趙永晝說話,念經。封不染總是坐在院外的菩提樹下,閉目而聽。有時趙永修會過來,然而兩個人也是一句話都不說,一人坐一處,七夜如一日,彈指而過。


    青音說法事結束他就會離開,倘若那個時候趙永晝今生的生父再不出現,他就隻好用一個法子把人封印了,等到他生父來才能解開。


    每天晚上都能聽到白帳裏哀嚎一片。


    “大和尚,我怎麽越變越老了啊?”


    “大和尚,我今天吃饅頭的時候掉了一顆牙齒,這是怎麽迴事啊?”


    “大和尚,我覺得我現在看起來都跟國相爺一樣老了。”


    “嗚嗚嗚,大和尚,我都皺成空餘師祖那樣兒了,你快救救我啊。”


    “大和尚……我要死了……你快讓我哥哥來看我……”


    “大和尚……你幫我把老師變出來吧……沒關係,就算有小鬼我也不怕,你讓我見見他……”


    第七日夜,夏夜悶熱,雷聲隱聞,落雨點點,荷花池裏的燈一盞盞的滅了。直到最後,青音的梵音湮沒在越演愈烈的雷雨轟鳴之聲中。


    突然,蓮子堂外出現了一抹白影。這讓一直等在菩提樹下的封不染和趙永修都站了起來。


    一道人影緩緩行來。容顏模糊,依稀之中隻見那人白衣勝雪,黑發齊腰,虎眸白麵,眼眸深邃,眉間一盞紅色的蓮燈印記,在墨色雨簾中隱約閃現。


    這時封不染突然被一個跑進來的人撞了一下。


    “師兄!我把人找來了!”雲衡大聲在他耳邊說道。然後抬頭看向佛堂,“誒?都進去了嗎?”


    封不染點點頭。


    趙永修瞪大了眼睛,有些恍然:“難道那人就是……”


    門裏的青音停下念經,“你總算來了。”


    “是啊,我來了。”那人淡淡的開口,“佛尊,把這白帳撤了吧,那上麵的經文晃的我眼睛花呢。”


    青音笑了一聲,然後轉身出走了出來,在白色簾帳落下的時候,門也轟然關閉。


    之後那裏麵再也沒發出過任何聲音。然則封不染等人也不敢問,隻能焦急的等在外麵。


    也不知怎麽的,封不染突然感覺一陣困意。好不容易睜開眼睛,就看見青音的身影已經走到了門口。


    他咬了咬唇讓自己醒過來,然後追上去:“尊者,你要走了?”


    青音的聲音在雨中聽不太真切:“該做的事都做了,本座是時候該走了。”


    雖然沒理由強留人家,但是封不染還是有些急:“你就這麽走了?竟然不見他一麵?”


    青音似乎在笑:“事情已經做完,再見隻是徒增煩惱,不如不見。何況他執著的人並非本座,即使是鏡花水月,凡生虛妄,陪他做這場夢的也是別人。”


    封不染感覺自己又要睡過去了,他知道這是青音在搞鬼,掙紮著睜開眼睛問:“既是虛妄,何不能滿足?鏡花水月也罷,總歸是一點念想。尊者何必如此冷漠呢。”


    青音:“其實你並不是想讓他真的見我,你隻是怕他醒來追問,你不好交代罷了。放心吧,他不會記得我的。”


    封不染在眩暈之中扯出一抹笑:“那最好不過了。尊者慢走,不送。”


    然後他就昏睡倒地。閉上眼睛的前一刻,似乎看見青音的身形僵硬了一下。


    天亮了,雨停了,一縷陽光灑在院子裏,池子裏的蓮花燈早已全部熄滅,卻冒出了幾隻花骨朵,是真正的蓮花。


    封不染是被人推醒的,睜開眼睛之後看到雲衡,再看旁邊,趙永修靠在菩提樹上睡的正沉。這才意識道三個人可能這樣在菩提樹下睡了過去。


    “怎麽迴事?”封不染坐起來,院子裏一片寂靜,佛堂裏門扉緊閉。“青音呢?”


    然後他記起了昨夜在雨中發生的事,有些不真切,像在做夢。


    雲衡搖搖頭,“不知道,大概走了吧。”


    趙永修這時也醒了,邊站起來邊納悶:“怎麽就睡著了呢?……九弟!”


    他大喊了一聲。這才發覺院子裏靜悄悄的,雨沒下了,太陽也出來了,他們三個習武的大男人竟然在院子裏睡到了日上三竿才醒來。


    “怎麽迴事?”趙永修警惕的問道。雖然很不想,不過目前來看他跟封不染是同一陣線的,暫時就不計較以前的事了。


    封不染搖搖頭。看向那緊閉的門扉,然後看向雲衡。


    雲衡歪頭:“我去?”


    另外兩個男人不約而同的點頭。


    雲衡瞪眼:“憑什麽是我啊?!……好好好我打不過你們兩個,我去就是了。”


    雲衡走到門前,咽了口唾沫,抬手,輕輕一推。


    吱呀一聲,門開了。


    屋裏白帳經幡零落一地,三人走進屋裏,詫異之際。在看了一圈之後,最後目光都落在最裏麵的一道白簾上。


    清晨的風帶著荷葉的香氣,吹進屋子裏,掀開那白簾的一角。


    隻見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老虎盤身而臥,老虎的懷裏睡著一個人,手腳蜷縮著,大半個身子都藏在雪白的毛底下。從後麵看,那人的身體輕微的起伏著,應該是睡的正香呢。


    雲衡和封不染是早就有所了解的,趙永修就不同了,見了這場景,饒是半身戎馬,依舊是驚唿出聲來。


    “噓。”雲衡趕緊轉過身製止他。


    趙永修手都哆嗦了,壓低了嗓子:“老虎啊……”


    這時老虎微微掀開了眼簾,雪白的長睫毛下,一雙金銀色的眸子不怒自威。


    趙永修差點跪下去。


    卻見封不染慢慢走了過去,走到那老虎身前蹲下,手剛剛伸出去,老虎的爪子就伸了出來,吧嗒搭在懷裏的人肩膀上,護住。


    衝封不染咧開了牙齒,喉嚨間發出低低的咆哮。


    雲衡和趙永修:“!!”


    訕訕的收迴手,封不染:“……”


    他注意到,從老虎肚皮上的毛底下露出一隻粉嫩嫩的腳。於是封不染露出了笑顏。


    趙永晝的病好了,但卻因為一些原因不能立刻離開天一寺,據空心大師說,至少還要呆上半年。


    於是這半年趙永晝都隻能在天一寺裏當小和尚,好在他並不寂寞,每天有許多人來看他,更重要的是,有人一直陪著他。


    經常天一寺的僧人看到,傍晚的時候,樹蔭蔽日的古道上,一個俊美男人牽著一個小光頭在散步,後麵還跟著一隻通體雪白的大老虎。


    小光頭其實不小,是個青年。隻是他的皮膚都粉嫩嫩的,像嬰兒一樣。非常熱的夏天,他腳上還穿著厚厚的棉鞋。皮膚似乎很脆弱,有的時候被樹枝輕輕一劃就流血。


    有的時候走累了,男人就把小光頭抱起來放在大老虎的背上。僧人們就看見,大老虎轉過身,踱步上山,雪白的大屁股一搖一搖的。


    男人跟在後麵,唇畔別著一抹溫潤的笑容,映襯著從樹蔭間漏下的光影,很是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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