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河館後院的柴房亮著燈,打手粗壯的背影倒影在窗戶上。


    煤油燈火苗閃爍,隱約落錯。


    一聲鞭子落下的刺空聲,像是落在人肉上。有人克製的忍著呻-吟,但還是從緊咬著的唇邊泄出了一絲音。


    “說,人去哪兒了?”劉鴇兒端坐在屋中的椅子上,燈影在她爬上皺紋的半邊臉上暈出可怕的陰影。


    “……不知道。”被問的人依舊吐出這三個字。


    “還嘴硬。”


    劉鴇兒咬牙切齒,她站起來走到子清麵前,“平時他跟你最親,你即便是沒看見他跑了,也能猜到他去哪兒了。你若是不說,我就在再你這身上打幾道口子。反正你現在也沒幾個客人……白小五可就不同了,拿著大把銀子等著買他初夜的人都排到堂萊城去了。老娘早就警告過你們,誰要是敢擋老娘的財路,老娘可是六親不認的!”


    她一番怒說,子清仍舊是咬著唇不說話。劉鴇兒冷哼一聲,朝一旁的打手伸出手,“鞭子給我!”


    “劉鴇兒!”忽然門外傳來一聲大喊。


    劉鴇兒動作一頓,屋裏的人都向院子裏看去。


    秋盡在門外衝上去拉住那人,“你去哪兒了!你知不知道我們大家受了你多少連累?子清都被審了兩個時辰了!”


    “讓哥哥們受驚了。”趙永晝大步來到柴門前,指著屋裏的人怒目而視:“劉鴇兒,我要跑要留,與子清什麽事兒?!你放開他!”


    “你去哪兒了?”劉鴇兒看著他。


    “與你何幹!反正我迴來了,你要打要罵都衝著我來。”趙永晝擋在子清身前,黑眸閃著憤怒的光,“隻是此事再不要連累其他人,如若不然,你也別想我善罷甘休!”


    “嗯?不然你還能給老娘翻出天來?”劉鴇兒不怒反笑起來。


    “你盡可以試試,隻要你打不死我,總有一天我要拔了你的皮。”趙永晝憤恨的瞪著劉鴇兒,那眼裏的光是絕不認輸的憎恨。


    然而這在劉鴇兒眼裏,最多是個幼小的虎崽子的嚎叫而已。她一笑,“迴來就好。我也不打你,你是我的金寶寶,打壞了可是有一大群人要我賠的呢。”


    趙永晝不說話,隻沉沉的看著劉鴇兒。


    “再過十幾天,你也十三歲了。”劉鴇兒說,“三年的時間,你的名聲也傳的夠遠。想等著睡你的人排著長隊,為了不惹惱他們,你生辰那晚,拋售初夜吧。”


    劉鴇兒帶著打手離去,豆子看看劉鴇兒又看看趙永晝,像狗一樣的不知所措。最後留下一句‘我的爺誒’,便轉過身跑了。


    迴到房間裏,秋盡給子清的手臂上藥。那一鞭子打在手臂上,還好並不深,隻是一道血紅的印子,也怪滲人的。


    趙永晝靠著窗戶看著外麵,眼睛空蒙的很。


    “……為什麽還要迴來。”子清開了口,聲音很輕,“劉鴇兒至多打我一頓,我受些皮肉之苦若能換的你自由,那便是值得的。”


    秋盡聽不慣這話,眉雲更加不能忍了,怒聲道:“你做什麽對他真麽好心?他自由了你能得到什麽?不過是三年前送了你一個香囊,值得你拿這身皮肉去為他拚?他本就看不起我們幾個,事到如今也好,半個月後我看他還拿什麽眼神來看人!”


    “眉雲。”君左開口道,“你說這話,有些過分了。三年來小五與我們幾個親近,並非是假的。大家都在這浮沉之中,你又何必在為以前的口舌之爭耿耿於懷?”


    “你好心,他好心,你們都好心。我跟秋盡兩個卻是咽不下這口氣。”


    “你咽不下,無非是看不得他好。”子清冷冷的說,“自己在火坑裏,爬不出去,就想看著別人也掉下來。”


    “你!”眉雲氣急,罵道:“我明明是替你不值!”


    “我與你不同。我爬不出去,但若他能逃出去,我便覺得自己也逃出去了……”子清站起來,走到白小五身後,手輕輕的撫摸他的頭發。


    “你這孩子怎麽這麽傻……明明有機會逃走的,還迴來幹什麽?”子清落下淚來。


    趙永晝收斂了情緒,轉過身去,抬起子清受傷的那隻手,細細的看。


    “子清有情,我更得有義。何況這樣懦夫的行為並非我之道,大丈夫敢作敢當,偷偷摸摸還連累朋友兄弟,這是背信棄義無恥下作之人才會幹的事。”他抬起頭來,眼神灼灼,不知道從哪裏來的信念和光芒,讓與他對視的人莫名的感到心安。


    “我要光明正大的走出這裏,不僅如此,還要帶你也走出去。”


    子清笑起來,淚也順著臉一路滑下,“你總是這麽積極,我都不知道該說你什麽好了。”


    趙永晝臉上掛著笑,心裏卻一片迷茫。


    究竟如何才能逃過這一劫,他一定頭緒都沒有。


    這一天遲早迴來,他也甚至在心裏做好了最差的打算。大不了……這肉身就是被人上了又怎樣呢?隻要他的心還是向著天上的月亮,他總有一天會離開這裏。


    劉鴇兒為了這一天煞費苦心,甚至專門請來了她的姐妹堂萊城的金林紫來指導策劃。


    金林紫是堂萊城曾近紅極一時的名角,後退居幕後,一直做著人肉生意。不過四十歲的年紀,風華自比劉鴇兒更甚幾分。身上穿的是綾羅綢緞,連鞋邊兒都鎏金滾紅。一步一步的走上台階,蜂腰翹臀,一點也不輸給當紅的花旦。她還從堂萊城帶來了幾個技師琴者,一行人姹紫嫣紅的進入河館,引得三清縣的百姓們佇足觀看。


    “從即日起,我會專門訓練你。一個紅牌該有的禮儀和技術,你都得學習。”金林紫站在大堂裏,對著淺紫衣服的少年說道。


    “有勞了。”少年淡淡的說道。


    身形修長而又秀氣,小臉白皙透著緋紅,眼睛明亮且傲氣逼人,那眉宇間一股高貴的氣質讓人是又愛又恨。這樣的貨色,在風月之中當真少見。有著貴族氣質的小倌,才能更加激發男人的征服欲。


    金林紫與劉鴇兒對視一眼,眼裏露出讚賞。


    劉鴇兒喜滋滋笑得合不攏嘴,心想連金林紫都這麽覺得了,這次自己一定能大賺一番。


    “消息都散出去了麽?”金林紫問。


    “都散出去了,請柬也送了。那天晚上,必定人滿為患。隻怕我這地方太小站不下……”劉鴇兒露出為難的神色。


    “這有何難?”金林紫輕撫衣袖,不鹹不淡的說:“入場費每人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劉鴇兒睜大了眼睛,“這這會不會……”


    三清縣是小地方,別說一百兩,平時連十兩銀子都是大錢。現在光是讓人進場都要收一百兩,這不是明擺著搶錢嗎?那她這生意還做不做了啊。


    金林紫嫌棄的看了劉鴇兒一眼,“有了這位少爺,你害怕你以後賺不到人氣?如此一來,不僅可以剔除湊熱鬧的閑雜人等,還可將你這河館的檔次提升。來你這裏都是有錢老爺大官人,何樂不為?你若是想為你三清縣的鄉親們謀福利,那天下午就舉行一個花魁遊街儀式,讓他們遠遠的看一眼也就可以了。”劉鴇兒覺得這個主意不錯,這樣自己豈不是能賺到更多?當即樂嗬嗬的答應下來了。


    小倌兒們神色各有所異,鄙夷的,羨慕的。眉雲和秋盡坐在閣樓上吃瓜子兒,君左和子清兩人心裏急的像熱鍋上的螞蟻。趙永晝從始至終神情淡漠,就像這兩個女人討論的根本不是他一樣。雖然他心裏其實已經快氣炸了。


    “封大元帥查的怎麽樣?”容佑噙著笑湊過來,看著那縣官送上來的幾張紙和一個簿子。


    封不染此刻的表情十分吃癟,倒讓人看了有趣。


    白小五是三清縣柳鎮白村人氏,三年前被生父白長漢五十兩銀子賣給了河館的劉鴇兒。現為河館的頭牌之一,年十三歲。


    白紙黑字,與京城皇族沒有半分幹係,不僅如此,甚至連個稍微有點身份的世家子弟也不是。


    盯著桌上這張白紙研究了半個時辰,又找相關人士前來取證,那縣官言之鑿鑿對天發誓:“這白小五是白村土生土長的人,絕無一丁點的虛假!”


    “你若還是不死心,咱便去親自瞧瞧?”容佑笑問。他自然敢篤定那白小五絕非皇族中人,但他深知封不染是個十分固執的人,如果不讓他看到人,隻怕是不會死心的。


    “剛才張大人來說,那孩子已經迴來了。聽說是私自逃走,被鴇兒教訓了一頓,過幾天就要被出售初夜。趁他還是個幹淨的,現在去問問。”


    “什麽意思?”封不染抬起頭來,不解的問。


    容佑將他從屋裏拖出來,“邊走邊跟你說。反正大軍還沒到,我們就在這裏等著吧。”


    陌陽河是長江的支流,連接著附近的幾個城鎮,十分寬闊,支流數條。時常有來往的客船從外麵路過,也有花船在這河麵上做生意。


    三清縣位於中原疆土的東北麵,臨水而建,處於長江的末端。那是修建在水中的一條長長的河廊,從陸地一直延伸到港口外麵,要出海的人就要通過這條河廊去碼頭乘船離開。


    河館就是依靠著這個河廊而修建,中間有一條橋連接著。聽說這裏以前是某個大將軍為愛妾修建的水中小榭,後來劉鴇兒將其擴建了些,充當風月之地。


    近日來,因為白五少爺出售初夜的緣故,河館與河廊附近幾乎是人滿為患,水泄不通。張玉明一路上將白五的故事講來,容佑和封不染聽完,隻覺是個有些見識的小孩罷了。


    “如此一來,他知曉這紫衣結也就不足為怪。這風月場所,消息時常不脛而走,他又聲名遠播,總有京城來的人。他從客人身上聽來這紫衣結的用法,恰好就在那日用上。”容佑這般說完,看著封不染,“這迴,封元帥你是服不服輸?”


    “微臣服輸,殿下聖明。”封不染不卑不亢的說。


    容佑笑起來,“走。咱們也去看看這位‘少年成名’的白五少爺。”


    三人未帶仆從,但劉鴇兒還是老遠就認出了他們。她忙不迭的迎上來,笑眯眯,“給兩位大人請安!給張大人請安!快裏邊兒請啊!”


    “劉掌櫃的,你這兒正忙著呢?”張玉明開口問。


    “是啊是啊,哎喲那天晚上張大人您可一定要來捧場啊。”


    “可我聽說,你光入場費就要收一百兩銀子啊。”


    “這……”劉鴇兒嘿嘿笑道,“哪兒能收張大人您的入場費呢?您是貴賓,自然有雅間上座伺候著。”


    張玉明一笑,“要不然怎麽說你劉掌櫃的會做生意呢。我不重要,這兩位大人你可一定得免了啊。”


    “那是一定一定,你張大人的朋友還用得著說麽。”劉鴇兒笑道。將三人帶往園中,今日陽光正好,那湖麵光景十色,湖中有一亭台可觀風景。


    一路走來,館中倒也清雅。梅花和梨花剛要落盡,海棠又冒出嫩嫩的新芽。


    “那倒不必,我們既然是進了這裏,就按照規矩來。”容佑說,“你隻管收錢便是。”


    劉鴇兒諾諾稱是。三人落座後,豆子奉上清茶品嚐。


    張玉明問,“白五呢?那日未見成,今日兩位大人特意過來瞧他。你去把他叫來。”


    “誒喲張大人,這幾天幾乎從一大早到一大晚,至少有三個您這樣兒的大老爺,個個都要找白五。可白五隻有一個,就是把他分成幾瓣兒他也不夠分啊。”劉鴇兒指著西邊兒的一處,說:“不過您要隻是看一看那再簡單不過,您往哪兒瞧。”


    三人聞言皆看過去,隻見那梨花紛揚的路上,緩緩走來一個少年。


    那是封不染頭一次見白五,可是卻有很熟悉的感覺。他微微眯起眼,盯著那個少年細細的在記憶力思索起來。


    雖然那路上還有其他的人,但是任誰看過去,都能認出誰是白五。


    白五裏麵穿著白色的雪衣,外麵罩著一件薄薄的紫衫,用紫色的綢帶綁著頭發,長長的馬尾垂到後腰。他手上拿著一把剔骨扇,黑沉著臉,腳下走的虎虎生風。


    那個‘緩緩’,隻是看客眼裏的錯覺而已。白五不是文靜婉約的美男子,他是頭暴躁的獅子,而且還在盡量克製著自己的怒火。


    “白五!你給老娘站住!”金林紫在後麵破口大罵,當初是哪隻眼睛瞎了才會覺得這小子高貴來著?沒過幾天她就被氣的渾身冒煙。“讓你走個步生蓮你都走不好,還敢撂挑子,給我迴來!”


    “去你大爺的步生蓮!小爺就這麽走路!滾蛋!”趙永晝大罵,一邊腳下走的飛快。那金林紫非得要他提著厚重的禮服慢步走,還得擺腰扭臀十分自然,他學了半個時辰,實在受不了了,索性撒潑走人。


    “你們傻站著幹什麽?還不快把他給我抓迴來!”金林紫對著周圍的人大喊。


    劉鴇兒一看,忙跟張玉明道了失禮,帶著豆子跑了過來。


    “我的爺,你這又是怎麽了?”


    “劉鴇兒我告訴你!”趙永晝指著劉鴇兒的鼻子大聲說道,“爺爺不學你這什麽勞什子花魁禮儀,十天之後你自掛個牌子把小爺賣了去便是,賣給乞丐我也跟他去!省得爺在你這兒受這些累!笑死人了!老子一個大老爺們兒,學什麽跳舞,走什麽蓮步,翹什麽蘭花指!爺即便是出來賣,也得是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客人要喜歡便喜歡,不喜歡我他走便是!我做什麽要扮成女人的樣子去哄他們開心呢?爺本來就是男人!”


    園子裏慕名而來的客人有許多,那些亭台樓閣中,水中樓榭裏,都坐著白五爺的恩客。此時他這一鬧,自然是打了劉鴇兒的臉,但這些客人卻是喜歡得緊。


    “不學不學!白五爺是個男子漢,做什麽要學那些娘們家家的東西!”


    “說的不錯。我們就是喜歡他本來的樣子,劉鴇兒,你可別掃了我們的興。”


    “嬌滴滴的女人和軟酥酥的小倌哪裏尋不見?我們從堂萊城來到你這小小的三清縣,就是為了一睹白五爺的風采。你若是毀壞了他,當心你這裏的生意做不下去吧。”


    四周的客人們一個接著一個發難,最後連張玉明也開口喊道:“劉掌櫃的,你還不會做生意麽?當然是客人們的心聲最重要了。”


    劉鴇兒一看如此,心裏即使是再牙癢癢,表麵上也得順著眾人的意。她用手帕去擦拭趙永晝的額頭,笑著說,“不學,不學,咱不學。你想怎麽的就怎麽的,啊。”她靠近趙永晝在他耳邊小聲道,“隻要你十天後能賣個好價錢,怎麽的都成。”


    趙永晝揮開她的手,看著劉鴇兒陰險的笑,轉過身頭也不迴的迴了房間。


    “大人們,白五爺鬧脾氣呢。”劉鴇兒扯著嗓子說道,“各位,十天後請早吧。”


    看著白五離去,張玉明也隻好歉意的笑,“兩位大人,今兒個真是,讓二位掃興了。”


    “不,不掃興。”


    容佑看著一旁封不染的臉,一個勁兒的驚歎,“今兒這景,十分好看。白五能豔名遠播,總算是有些道理了。原來不僅是老牛吃嫩草,還是烈酒香醇啊。這性子烈的,嘖嘖……”


    封不染知道容佑在他耳邊陰陽怪氣,卻也不打算理會。


    “隻不知他……是如何落到這種地方的。”


    “哎。”張玉明歎了口氣,“說來,也是作孽啊。他生父白長漢是個賭鬼,家中原本生了四女一子,竟將其一一賣去,連這唯一的兒子,也要賣來這種地方。”


    封不染問,“白五性格這麽烈,如何能乖乖就範?”


    “他逃去那城南佛寺,在那兒躲了半年。後來被去進香的婦人看到,長舌婦沒事就喜歡亂嚼舌,在市集中被那劉鴇兒的狗聽到,迴去稟報。劉鴇兒便派打手將其抓了迴來,還綁在河廊上示眾三天呢。”


    聽張玉明說完,封不染默然的點點頭。心道這少年倒也有些秉性,若是好人家的孩子,必定是個難得的人才。可惜……


    意氣風發,幹淨傲慢,堅定的少年……十天之後,會消失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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