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戶人家看起來十分貧困,攏共也就門前門後兩塊地,還有半山腰上的一塊地,全是婦人和兩個閨女在做。家裏男人是個賭鬼十天半個月也不見迴來,白天婦人出去幹活,吩咐小姐姐看顧奶娃。


    “希望那個死鬼這迴能收點心迴來。”婦人剛給奶娃喂了奶,卻又要急著出門幹活了。兩個閨女已經先下地了,婦人吩咐了旁邊不足五歲的小姑娘:“四姐兒,好生看著你弟弟。”便出門了。


    這是白家第五個孩子,前四個都是女兒。紮著衝天辮的小姑娘臉蛋兒紅嘟嘟的,趴在弟弟臉上吧唧親了好一大口。卻聽見剛剛三個月大的弟弟似乎是歎了一口長氣。


    趙永晝偏了偏頭,閉著眼。他若是個什麽也不知道的奶娃倒也好過,可偏偏記憶全在,眼下隻像個活死人。除了吃喝拉撒睡,隻能靠著生前的那些念想打發時日。


    國相爺到底有八個還是九個孩子?看看,睡了幾個月,記憶都有些不全了。趙永晝前世的生母是一個來自偏遠疆域的異族舞女,流浪到中原,與當朝國相發生了一夜情緣。卻是連門都沒過,生下他不久之後就染病去世。當時同為小小舞女的奶娘抱著才三個月大的他在相府大鬧,直到滴血認親國相爺才將他接進相府。大概是為了引起大人的關懷,趙永晝從小就愛惡作劇,招惹是非不斷,被國相爺打了無數次還死不悔改,吃喝嫖賭,典型的紈絝子弟。


    但對封不染他是認真的。對趙永晝來說,封不染是第一個真正對他好的人。雖然隻是在楓樹林裏他被捕獸夾傷了腿,而對方也隻是恰好經過解救了他。但當時的情景,是趙永晝一輩子也忘不了的。


    滿山紅透的楓樹林裏,封不染一身淡藍長袍赫然耀眼,就像是九天謫仙下凡塵,他慢慢朝趙永晝走過來,林間的風裹著紅色楓葉吹過去……楓林浩蕩,蓮華不染——趙永晝的大腦裏頓時冒出這麽個句子來。


    “這麽蠢?”冰冷的聲音居高臨下而來。趙永晝早已看傻了,連腳上的疼痛都忘了。


    直到捕獸夾從腳上取下去,趙永晝才恍然醒過來,叫得驚天動地。


    “啊啊啊!!!——”


    但封不染的手有力的捏握著他的腿,神奇的止住了他的疼痛。然後他看見封不染撕下那雪白的衣襟,輕柔的將他的腳踝包紮起來。


    “半個月之內不要用這隻腳走路。”封不染囑咐道。


    趙永晝癟著嘴不發出聲。不走路他可要怎麽走迴相國府?他本是出來打獵的,可這會馬早就受驚跑沒影兒了。


    封不染似乎也發現了這個囧狀,他隻是微微皺了皺眉,就背過身去,微微蹲下。


    “上來。”


    ……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個傍晚。


    封不染幫他包紮傷口,背著他走出滿山紅透的楓葉林,送他迴相國府。


    封不染,封不染,封不染……


    他滿腦子都是封不染,揮之不去,醉之不離,整個人都快要魔怔了。更別提每天還要去翰林院上課,每天都能見到封不染……終於下定決心寫下那一封信邀請對方一起喝酒,但……沒想到事情就這樣被搞砸了。而且,人家封不染對他似乎沒什麽好感的樣子。


    趙永晝再次醒來時已是第三天中午,由於傷的太重,踏在床上躺了好幾天才下了床。這之間,也隻有他五哥趙永修來看過他。可是淮南最近在鬧瘟疫,趙永修身居要職,那次是走到半路被奶娘叫人找了迴來。呆了一晚上便也匆忙的走了。


    “晝兒,你好生修養,可別再惹事。我去的遠,再迴來怕趕不及救你。”


    臨走前,趙永修在他床前諄諄教誨。趙永晝滿口答應,他是從心底裏敬佩他五哥。不像他來曆不正,趙永修生母是當朝的長公主,年紀輕輕就當上兵部侍郎,且深得聖恩,也正因如此趙永修也是國相爺最器重的兒子。


    拉著趙永修的袖子,“五哥,迴來要給我帶吃的,甜的。”


    “給你帶十斤蜜餞,讓你吃個夠。”寵溺的摸摸弟弟的頭發,趙永修微笑著離去。殊不知,這一別竟是天人永隔。後來趙永晝想的最多的關於五哥的事,就是那十斤蜜餞究竟是帶迴來沒有,又被誰吃了。


    炎炎夏日的午後,趙永晝後背的傷口有的地方還有些化膿,但他卻是再也呆不住了。洗了個澡,換了身衣裳,打算出去走走。


    相府今日格外安靜,怎麽迴事呢?仔細一聽,才聽得不遠處嗩呐連天,鼓聲陣陣,相對來說相府這邊就顯得靜了些。他從後門出去,一走到前街,見對麵的昭王府門庭若市,房簷上掛著紅燈籠紅綢緞,一派喜氣洋洋。心中便納悶,昭王府就靜和一個丫頭,莫非是這丫頭終於有人要了?


    趙永晝與容靜和並不是青梅竹馬那一類型的,可說是死對頭。兩人冤家路窄,偏偏住在同一條街上,自然生出過許多事端,但也因此看起來比別人更親近些。老王爺還曾經打趣說幹脆兩人結為連理算了省的成天打來打去,但那時兩人都還是幾歲的小孩子,誰也沒當過真。


    翻了圍牆進後院的趙永晝看著滿園喜慶的紅,想起自己心裏也已裝了一個人,而從小長大的玩伴也要嫁做人婦,活了十五年的他第一次明白了落寞的滋味。


    “什麽人敢擅闖王府內院!”來的是容靜和的貼身侍女,名喚玉容。趙永晝臉上掛上笑容,“玉容,你家主子是要出嫁了?”


    玉容皺著眉嗬斥道:“小公子你也太放肆了。”


    趙永晝扯了扯嘴角,不理玉容,卻道:“靜和這丫頭未免太不夠義氣,我臥床養病半個月也不見她來看我,居然還偷偷摸摸的成親,也不通知我一聲。”


    “請帖可是送到相國府去了的,是你們的人不接……”玉容忽然頓住話語,揮著手趕人,“你走不走!再不走我喊護院了啊!”


    趙永晝湊過臉,“好玉容,你先告知我到底是哪個睜眼瞎看上了你家郡主?隻怕是個貪圖王府權勢的宵小,靜和好歹與我兄妹一場,我可不願見她被窩囊廢糟蹋了啊。”


    “我呸!你才睜眼瞎呢!誰窩囊也沒你窩囊啊!你可聽好了,我家姑爺可是翰林第一、國士無雙的封不染封大學士!”玉容自豪的說道。


    趙永晝卻一下變了臉色,臉上那紈絝的笑容再也掛不住了。“你,你說……靜和要嫁的人是誰?”


    “封不染大學士!”玉容大聲說道,卻見趙永晝那土色一般的臉,忽然想起了前些日子街頭巷尾的流言。當下一臉驚悚和厭惡,“你你你該不會真的——”


    “對啊,我真的喜歡你家主子的喲。哎,可惜了,嘖嘖嘖。”一瞬間,趙永晝的臉上又掛上了春風般的笑容,仿佛剛才失魂的模樣隻是玉容看花了眼。


    他走上前手指勾了勾她的下巴,盡管手法拙劣加惡劣,卻掩蓋不了那語氣中的顫抖和難過。“過不了多久,隻怕小玉容也要給那個什麽封大學士做通房丫頭了吧?嘖嘖,哎……”


    玉容愣在原地的一會兒工夫,再迴神時哪裏還有趙永晝的身影?


    “切,真是可憐的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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