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小姐,你別生氣。事關重大,我們必須確定你是適合的人選。”


    刑露冒火地說:


    “就因為我窮!所以你認為我什麽都肯做?”


    徐夫人冷漠地說:


    “每一樣事情都能買,也能賣。”


    刑露覺得這個女人簡直是在侮辱她。她慍聲道:


    “這種事我不會做!”


    “不如我們先來談一下酬勞吧!”徐夫人說,“事成之後,你會得到一千萬。”


    刑露驚呆了。


    她睜大眼睛望著徐夫人,壓根兒。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徐夫人誠懇地說:


    “刑小姐,我會很感激你幫我這個忙。而且,我兒子並不是醜八怪。你不用現在答應,三天之內,我會等你迴複。”


    刑露不禁問:


    “為什麽是我?”


    徐夫人迴答說:


    “我可以找到比你漂亮的女孩子,但是,你是我兒子會喜歡的那種女孩子。今天見到你,我更肯定我不會錯。刑小姐,你這麽年輕,一千萬可以做到很多事情。你好好考慮一下吧。”


    刑露亦沒有立即答應,離開偵探社之後,她在書店買了一本《徐浙生傳記》。


    那天晚上,她從頭到尾翻了一遍那本書。徐浙生比她想象中還要富有。他生前是世界十大船王之首,穩執世界航運業牛耳,旁及金融、保險、投資和地產。美國總統、英國首相、英國女王、日本天皇都是他的好朋友,他跟美國總統可以直接通電話,也是英國唐寧街十號首相府的常客。妻子顧文芳是他的學妹,夫妻恩愛,兩人育有一子。書裏有一張徐承勳小時候與父母的合照。徐夫人沒說謊,徐承勳不僅不是醜八怪,他長得眉清目秀。


    刑露放下書,愈是去想,腦海愈是亂成一團。一千萬……一個女人給她一千萬,要她愛上自己的兒子,然後拋棄他。她不會是做夢吧?


    有了那一千萬,她就可以做她想做的事。


    她想要那筆錢。


    第三天,她打了一通電話給徐夫人。


    “我答應。”她有點緊張地說。


    徐夫人感激地說:


    “謝謝你。林亨是我管家林姨的侄兒,絕對可以信任。他會協助你。你有什麽事,都可以找他幫忙。不過,我要提醒你,如果我兒子從你口中知道這個計劃,到時候,我是不會承認的。”


    刑露忐忑地問:


    “徐夫人,要是他不喜歡我呢?”


    徐夫人簡短地迴答:


    “你得設法他喜歡你。”


    事情就這樣展開了。第二天,刑露從林亨那兒得到一份徐承勳的數據,裏麵除了有他的相片之外,還詳細列出他各樣好惡,喜歡的畫家、喜歡的音樂、喜歡的書、喜歡的食物,比如說,他最喜歡吃甜品,尤其是巧克力。


    他每天都到公寓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喝一杯咖啡。於是,店裏原來的一個女招待給辭退了。林亨安排刑露代替那個人。


    那時候,刑露正對有錢人充滿蔑視和憤恨。第一次在咖啡店見到徐承勳的時候,她心裏就想:


    “這種人也能挨窮嗎?說不定我還沒拋棄他,他已經挨不住跑迴家了!”


    還沒看到徐承勳的油畫之前,她以為這種公子哥兒所畫的畫又能好到哪裏。


    但是她錯了。


    他天才橫溢。


    他也不是她想象的那種公子哥兒。


    他是個好人。


    他能吃苦。


    她以為自己可以很無情,她的心早已經麻木了,甚至連愛情和身體都可以出賣,不料她一心要使徐承勳愛上她,自己倒深深愛上了對方,就像一個職業殺手愛上了他要下手的那個人。


    從來沒有一個男人像徐承勳那樣愛過她,他治愈了她心中的傷口,可是,他也是她唯一出賣的男人。


    甚至到了最後,她還要林亨幫忙,找來那個男模特兒和那間豪華公寓,合演了一出戲,傷透了他的心。


    徐承勳永遠都不會原諒她了。


    倫敦的冬天陰森苦寒。刑露記起九歲那年她第一次來倫敦的時候,父親告訴她:


    “你會愛上倫敦,但是,你會恨她的天氣。”


    那時候,她為什麽不相信呢?


    她曾經以為,當她有許多許多的錢,她會變得很快樂,所有她渴望過的東西,她如今都可以擁有。


    可是,來倫敦一年了,她住在南部一間出租的小公寓裏,重又當上一個學生。她把長發剪短,現在她穿的衣服比起她在香港時穿的還要便宜,生活甚至比從前還要清苦。她舍不得揮霍銀行戶口裏的那筆錢,不是由於謹慎,而是把它當成了愛情的迴憶來供奉。


    一年前離開香港的時候,走得太匆忙,她跟明真說:


    “我到了那邊再跟你聯絡。”


    就在她走後的那天,一台黑亮亮的鋼琴送去了。那是她靜悄悄送給明真的一份禮物。讀書的時候,她們兩個都很羨慕那些在學校早會上負責鋼琴伴奏的高傲的女生。明真常常嚷著很想要一台鋼琴。這麽多年後,她終於擁有了。


    如今,刑露不時會寫信給明真,甚至在信裏一點一滴地向她透露往事。這本來有違她沉默和懷疑的天性,也許是由於她憋得太苦了,也由於她知道自己不會再迴去了,兩個人隔著那麽遙遠的距離,反而變得比從前更親近,彼此交換著秘密,並要對方再三發誓不管發生任何事,也不會說出去。


    時間並沒有衝淡往事。多少個夜刑露在公寓的窄床上醒著,覺得眼前的一切是那麽陌生,她仿佛是不屬於這裏的。她來到了她魂牽夢縈和神話裏的“千洞之城”,卻看不見金色的燈籠和有若繁燈的噴泉,反倒發現自己是個孤獨的異鄉人,麵對泰晤士河的水色,就會勾起鄉愁。


    每當痛經來折磨她的時候,她總會想起那天徐承勳背著她爬上公寓那條昏暗的樓梯的身影,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那是最辛酸的部分。她本來是可以向他坦白的。但是她沒有。


    二月的一天,痛經走了,她卻還是覺得身體虛弱疲乏。一天,在學校上課的時候,她昏厥了。同學把她送到學校附近的醫院。在那兒,一位老醫生替她做了詳細的身體檢查,要她一個星期之後迴去。臨走前,那位老醫生問她:


    “你的家人有過什麽大病嗎?”


    刑露迴答說:


    “我祖父是淋巴癌死的。”


    說完,她虛弱地走出醫院。一個星期後,煙雨蒙蒙的一天,她又迴來了,除了有點疲倦,她覺得自己精神很好。


    那位老醫生向她宣布:


    “是淋巴癌,你要盡快做手術。你迴去跟家人商量一下吧,明天再打電話來預約手術時間。要盡快。”


    刑露蹣跚地離開醫院,心裏充滿了對已逝的祖父的憤恨,是那個老人的聖誕禮物把她一步一步引來這裏的,原來就是要把這個病遺傳給她嗎?那個自私的老人,她甚至不記得他的樣子了。


    迴家的路,漫長得猶如從遙遠的中土一路走到眼下茫茫的世紀。煙雨濕透了她的衣衫。她走進屋裏,開了暖氣,軟癱在客廳那張紅色碎花布沙發裏。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在她耳邊迴響著,漸漸消減至無。


    要是她早知道會得這個病,她還會答應出賣她的愛情嗎?她曾經那樣渴望死而不可得,死神卻在她措手不及的時候,有如懲罰一樣降臨。她詛咒上帝,咒罵宿命對她的不公平。還是她應該感謝上帝,給了她治病的錢?


    這時,外麵有人按鈴。她以為是死神來訪,蹣跚地走去開門。


    門一打開,她驚住了。


    徐承勳站在門外,他穿一套筆挺的藍色西裝,一頭帖服的短發,臉上有刮過胡子的青藍色,從前臉上那種快活開朗的神情不見了,變得嚴肅和穩重。


    徐承勳首先開口說:


    “是明真告訴我你住在這裏。我可以進來嗎?”


    刑露點了點頭,讓他進屋裏來。


    她望著他的背影,在她枯萎的苦心深處又重新泛起了一度已經失去的希望,是明真把一切都告訴了他嗎?


    徐承勳轉過身來,說:


    “我來倫敦之前,在街上碰到她。”


    隨後他看了一眼這間局促的小公寓,狐疑地問她:


    “你那個有錢男朋友呢?他沒跟你一起來嗎?”


    重新泛起的希望一下子熄滅了。刑露用左手緊緊握住右手的幾根手指,她右手無名指上套著他送的那顆玫瑰金戒指,分手後,她一直戴著。


    “不能讓他看見。”她心裏想。


    兩個人沉默了很長的一段時間,徐承勳終於說:


    “我本來是可以給你一切你想要的東西。”


    刑露裝作聽不懂,說: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徐承勳踱到窗戶那邊,牆壁上一排古老的暖氣管道在他腳邊發出輕微的響聲。他說:


    “你認識我的時候,我很天真,想要當個畫家,以為有人會無條件地愛我,不會因為我是什麽人……”


    刑露心裏悲歎著:


    “他好恨我!”


    然而,她輕皺著眉頭望著他,裝作還是不明白他想說什麽。


    徐承勳說:


    “你當然不知道,那也不能怪你。我是很有錢的。你想不到吧?”


    刑露抿著嘴唇沒說話。她把幾根手指握得更緊了。


    徐承勳朝睡房敞開的門裏麵瞥了一眼,迴過頭來望著刑露,嘲諷地說:


    “生在一個這麽有錢的家庭,讓我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就好像我們是拿走了別人應得的那一份似的,我甚至想過要放棄我的財產,隻做我喜歡的事。像你說的,我以為貧窮是一個光環。”


    刑露隻說:


    “你沒有畫畫了嗎?”


    徐承勳聳了聳肩,冷淡地迴答:


    “我現在很忙,沒時間了。”


    他繼續說:


    “謝謝你讓我知道,有錢並不是罪過,貪婪才是。”


    刑露咬著顫抖的嘴唇,沉默不語。她明白了,他來這裏,不是對她尚有餘情,而是要向她報複。


    她是活該的。


    徐承勳走了之後,刑露絕望地蜷縮在公寓那張窄床上,痛楚又來折磨她了,她覺得肚子脹脹的,比痛經難受許多。她很熱,身上的睡衣全濕了,粘在背上,猶如掉落在泥淖裏掙紮的一隻可憐燕子似的啜泣起來。


    到了第二天,她打電話到醫院。


    那位老醫生接電話,問她:


    “你想哪一天做手術?”


    刑露說:


    “這個星期四可以嗎?”


    昨天晚上下了一場大雨,星期四的清早,灰色的晨霧沉沉地罩住倫敦的天空。刑露帶了幾件衣服,出門前,她戴上一條櫻桃紅色級著長流蘇的頸巾,在脖子上擦上了爽身粉。


    那茉莉花的香味是她的幸運香味。


    她離開了公寓,本來是要往東麵的車站去的,那邊不知道為什麽擠滿了車。她決定抄另一條路往地鐵站。


    她走進西麵一條陰暗閱寂的巷子,地上布滿了一個一個汙水窪,她匆匆跨了過去。


    猝然之間,一隻肮髒的大手不知道從哪裏伸出來使勁地抓住她的手臂。她猛地扭迴頭去,看到一個蓬頭垢麵的流浪漢,那人緊張地朝她喝道:


    “把你的錢給我!”


    刑露想逃,那人扯住她脖子上的頸巾把她揪了迴來,亮出一把鋒利的小刀,貼在她肚子上,把她肩上的皮包搶了過來。


    這時,一星閃爍的光亮映進他貪婪的眼睛裏,他命令道:


    “戒指脫下來給我!快!”


    “不!”刑露哀求道,“這不能給你!求求你!”


    那人沒理會她,抓住她的手,想要把那顆戒指扯下來,刑露掙紮著喊道:


    “不!不要拿走戒指,我可以給你錢!”


    那把小刀一下就捅入了她的肚子,鮮血有如決堤的河水般湧了出來。


    那人驚慌地丟下小刀逃跑了。


    刑露雙手驚惶地掩住傷口,想要走出那條巷子,卻像中了箭的鳥兒,開始翻翻滾滾,飄飄晃晃地,終於掉落在一個汙水窪裏。


    她本來是想活下去的。


    她這一生都努力過得體麵些,而今,汙水卻浸濕了她散亂的頭發,她癱在那兒,渾身打顫,鮮血從肚子一直綿延到她的腳踝邊。她聞到了血的腥味,那味道有如塵土。


    她直直地瞪著天空,霧更深了。一兩顆不知道是霧水還是雨水的水滴,開始滴落在她那雙曾經貪戀過人世間一切富貴浮華的眼睛,然後是因為說口茫而打開、由於悔恨而哭泣的嘴巴,接著是撫摸過愛人的胸膛的指尖,最後是腳踝,那雙腳曾經跟幸福走得那麽近。


    她想起徐承勳那天背著她爬上那條昏黃的樓梯,他說:“我們生一個孩子吧!”她也想起和他在山上那幢白色平房看到的一抹殘雲,他說過要跟她在那兒終老。


    她有如大夢初醒般明白,她走了那麽多路,並不是來到了“千洞之城”,而是走進了“死亡沼澤”,這片沼澤是沒有出路的,精靈和半獸人的靈魂四處飄蕩。


    可她為什麽會走在這條路上呢?


    遠處的教堂敲響了晨鍾。


    巷子這邊的一個破爛的後窗傳來收音機的聲響,一個女新聞報道員單調地念著:


    已故船王之子今早到訪唐寧街十號首相府,與首相共進早餐。


    刑露的臉色變得慘白,嘴巴微微地張開著。


    年輕船王揮軍登陸,宣布入股英國第一銀行,將成為第二大股東……


    刑露突然笑了,是她讓徐承勳迴去繼承家業的。他那麽成功,應該是幸福的。傷口已經沒有血湧出來了,她嚐到了幻滅的滋味,不會再受苦,也不會再被欲望和悔恨折磨了。她頭歪到右肩上,斷了氣。


    船王同時表示,現正商討入股英航……


    幾個鍾頭之後,雨停了,一條聞到死人氣味的邋遢的黑狗跑進巷子裏來,朝屍體吠叫。一個腦袋長著癬、隻有幾根頭發的拾荒婦跟著黑狗走來,抓起係在黑狗頸上的繩子叱喝它。狗兒嗦聲了。


    拾荒婦看到刑露僵直地癱在汙水窪裏,指甲髒兮兮的,她跑去叫了警察。


    不過,在喊警察來之前,她動作利落地把刑露手指上那顆玫瑰金戒指脫了下來,藏在身上破衣的口袋裏。


    刑露死後,母親從律師那裏收到通知,女兒把全部的錢留給她。她完全不明白,女兒銀行戶口裏為什麽會有這麽龐大的一筆遺產。


    可是,她已經沒法問了。


    她心愛的女兒就這樣走了,丟下他們兩個老人。她想起女兒小時候多麽乖、多麽可愛,美得像個洋娃娃,她這個母親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她。這孩子太可憐了,讓她心碎。


    女兒留給她的錢,她打算用一部分來買兩間房子,一間自住,一間租出去,最近房子都漲價了。她那沒用的丈夫如今喝酒喝得更兇,沒有一刻是清醒的,可是,長久的相依已經成為習慣,而且,女兒已經不在了,他們兩個人又像年輕時一樣,互相廝守。


    刑露死後一年,徐承勳已經把手上的船隊數目大幅減少,成功進軍地產和銀行業,買下了大量土地,避過了世界航運業衰退的危機。


    母親很為他驕傲。


    他溫柔的母親是世上對他最好的女人。他從前為什麽會跟母親吵架,讓她傷心呢?跟刑露分手之後,他沮喪到了極點,一天,管家林姨憂心忡忡地跑來告訴他,母親病倒了,病得很嚴重。


    他趕去醫院見母親,母親躺在床上,虛弱地握住他的手,說:


    “孩子,你瘦了。你這些日子都好嗎?一個人在外麵習慣嗎?”


    那一刻,他哭了。


    母親懇求他迴去接掌家族的生意,那時,他正對人生感到萬念俱灰。他答應了。


    他沒想到他是可以做生意的。


    如今,他已經不再畫畫了。


    最後一次在倫敦那間小公寓裏見到刑露時,他說了許多傷害她的話,卻瞥見她房間裏依然放著他畫給她的那張肖像畫。


    他心裏想:“她為什麽還留著這張畫呢?”


    從英國迴來之後,他才知道她的死訊。


    他不恨她了。


    那時候,他是想要為刑露放棄畫畫的,他可以給她許多許多的錢,滿足她一切的欲望,隻為了她的微笑,隻為了看到她快樂。他知道她缺乏安全感。


    他終究是愛過她的。


    刑露死後第二年,徐承勳結婚了,娶了一個銀行家的女兒。這個女孩子雖然沒有主見,卻溫婉嫻靜,母親喜歡她。


    結婚的那天,新娘頭戴珍珠冠冕,披著麵紗,穿著長長裙擺的象牙白色婚紗,由父親手裏交給新郎。


    婚後第二年,徐承勳第一個孩子出生了,是個男孩子。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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