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目光交匯後,元風不著痕跡地移開投向冰凝的視線,目不斜視地走向殿首,白晃晃地站定牌匾前,轉身,頗具氣度地看著滿殿眾神。


    冰凝迴過神來,盡量控製此刻的緊張情緒,思忖著是不是該趕緊逃離。


    正猶豫間,太子忽然抬手,一道銀光在他修長的手指邊滋長延申,刹那間便化作一物——


    霜花劍柄,沒有劍鞘,彎曲劍刃,寒光凜冽。


    是了,雖然它已不知為何從錐形冰淩變成一輪彎月,但畢竟是冰凝身體的一部分,她依然能認出它的氣息,感受到它想要撲向她的一股力量,這股力量卻被另一股力量強烈地禁錮著。


    冰凝知道,是元風在禁錮它。


    “此劍,名為寒月,得自凍天城,乃六界最為陰寒之物。劍刃原為冰淩,因前段時間一場意外,此劍吞噬了本神先母的遺物盤龍繩,便幻化成此般彎月狀。故而,本神喚它寒月。”


    元風一字一句地介紹著那冰劍,氣定神閑,仿佛在敘述一件與他無關的物件。


    冰凝心想不能再呆下去了,元風必然已經認出了自己。


    冰凝感受到元風時不時瞥向自己的目光,感受到寒月在自己與元風之間力量的掙紮。


    冰凝剛想起身逃跑,卻發現炙弦正死死緊握著她的一隻手。沒有時間跟這狐狸解釋了,冰凝抬起炙弦的手放到嘴邊,狠狠咬了下去。


    “啊——!”炙弦一聲驚叫,鬆開了手。眾仙齊刷刷看向他們這裏。冰凝迅速站立起身,頭也不迴奪門而去。


    一路狂奔,因她也是天地生成的仙根,自然也很快掌握了騰雲駕霧的訣竅。她飛的速度極快,四周景致變幻莫測。


    盡管冰凝在疾速飛行,耳邊唿唿風聲,但她依稀可辨身後的唿喝追趕之音。隻是她無法分辨是誰,亦不敢迴頭一看究竟。


    一片混亂之中,冰凝眼前一花,忽覺周圍景致驟然變大,煞那間天昏地暗,似有一方掌心將她攏起。驚嚇之中的冰凝睜大雙眼在那方掌心中找尋出口,卻隻能從指縫中勉強往外看,根本無法逃脫。


    那掌心抓住冰凝之後卻並未停下,仿佛在以更快的速度向前移動。


    冰凝透過手掌指縫往外張望,他們越過南天門,飛過天河,潛入紅塵凡世。再接下來,便又進入一方虛空之中。


    莫名其妙,頭暈眼花,冰凝隻覺渾身脫力無法站穩,輕飄飄像踩在一團棉花之上。


    忽地一陣失重之感來襲,她嚇得雙手抱住腦袋,尖叫著往下掉落,那叫聲簡直要將她自己的耳膜穿破。


    也不知自己掉到了哪裏,落地之時一股力量將她托起,緩緩放下。感覺站穩了,她鬆了一口氣,望望四周,一片漆黑。


    冰凝仰起脖子,一陣狂風唿嘯,周邊開始有光亮若隱若現。她仔細分辨,那光亮像是妖影重重。


    隨著四周妖影越來越亮,冰凝終於看清了前方來人。


    白衣少年衣袂飄飄,手提一盞閃著幽幽火光的燈籠,緩步走向她。


    而正是因為那燈也離冰凝越來越近,四周方才越來越光亮。周圍的妖影本是光影,隨著環境變亮,便逐漸自動消散了。


    約摸離冰凝還有一米遠時,元風停下腳步,將燈抬起舉近冰凝的臉。


    “是你,天寒玄冰。”元風微微眯眼,好看的臥蠶更加明顯。


    隨後他放低宮燈,淡淡道:“隨我來。”


    冰凝自知已經全然暴露,恐懼轉而變成了氣惱,索性扯下了麵紗。


    冰凝跟著元風在這不辨方位的虛空之中繞來繞去,不知繞了多久,一麵牆顯現在他們麵前。


    元風一隻手抬起宮燈在這牆麵左照右照,然後停在一處。他伸出另一隻手對著牆麵某處緩緩隔空旋轉,隻見金光迸射,牆麵土色旋即褪去,變成了透明玻璃。


    隔著玻璃,冰凝看見了裏麵各種妖物精靈幻影。有的猙獰,有的妖嬈,有的清秀,有的可愛。


    元風自顧自打量著這些妖物幻影,不言不語,眼神專注。


    冰凝在他身後有些不耐煩了,問道:“這是什麽地方,你是想把我也關進去嗎?”


    元風依舊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也不看冰凝,隻是簡單吐出幾個字:“你喜歡哪個?”


    冰凝心想,什麽我喜歡哪個?他是問我喜歡他還是喜歡奇珍會上坐在身邊的狐狸君嗎?真是可笑,她當然喜歡炙弦。


    “反正我不喜歡你。”冰凝心中其實也知道元風並不像天帝那樣想把她打發迴凍天城或者送給魔界,她甚至對元風心存愧疚,她知道元風救過她,也許救了還不止一次。


    可是,他是太子,是天帝的兒子,他知道自己的底細。冰凝對他,心裏有說不出的害怕。


    聽冰凝說反正不喜歡自己,元風倒是一愣,側過臉看向冰凝,表情疑惑。


    但是疑惑之色在元風臉上轉瞬即逝。他輕笑道:“我是問,這玻璃裏側,你喜歡哪個?”


    冰凝這才恍然大悟,有點尷尬。不過她還是配合地觀察玻璃牆裏的幻影。


    “那隻兔子吧。”冰凝指著一隻白兔幻影對元風道。


    “好。”一個字清雅吐出。


    冰凝突然有種元風一說話就要付錢的感覺,字字金貴啊。


    隨後,元風未舉燈的那隻手突然伸進玻璃牆穿牆而過,隻見那雪兔幻影被他一把抓住拿了出來。


    冰凝還未來得及反應,那幻影便向她砸來!


    “不——!”


    聰慧如她,在那幻影進入身體的一瞬間,頓時了悟!


    可惜,已經晚了!


    當冰凝再次睜眼之時,自己已在一方白色廣袖之中。


    她一時張皇失措,想要開口驚唿,卻無論如何聲嘶力竭,皆發不出任何聲響。


    悲憤交織、此時的冰凝真想殺了元風!可她非但發不出任何聲音,連動彈也隻能在袖中前後左右踱步。


    透過袖口,冰凝看到了層層白霧,又是仙氣騰騰的世界。是了,他們又迴到了天宮。


    元風攜著冰凝在天宮勻步行走,熟悉的大漢聲音又在冰凝耳邊響起。


    “殿下,那妖孽抓住了嗎?是個什麽了不得的妖物,您竟安排小神今日去向武陽帝君借刑妖鼎,還要我在凡界東海邊守株待兔才能收服?”


    “一個在下界作亂的小妖而已,因知她混跡於奇珍會,不想擾亂佛門清淨之地,故而勞煩度厄星君去借刑妖鼎。我剛剛已在刑妖鼎內將她法滅了。度厄星君,煩請你盡快將這鼎還於武陽帝君。”


    “是,在下這就去。”


    冰凝心中憤懣,該死的元風,該死的度厄,該死的武陽,該死的刑妖鼎,該死的白兔皮!


    *


    玄穹宮的一間廂房內,幾個仙侍輪番給冰凝喂著綠葉兒青菜和胡蘿卜。冰凝心情煩躁,況且她也並不愛吃這些。


    因這波人是玄穹宮太子元風的仙侍,冰凝更加看不順眼,便一口蘿卜青菜也不吃。


    仙侍們追著冰凝喂食,甚至想伸手抓她,惹得她到處亂跳,他們便追著她在廂房裏到處跑。


    整個廂房炸開了鍋,凳子椅子桌子都被一幹人等撞得東倒西歪。險些被一個仙侍抓到,冰凝情急之下還咬了他。


    “這兔子居然會咬人!”那仙侍憤憤然向剛進門的元風控訴。


    “手沒事吧,趕緊下去包紮一下。”依舊是那溫和的聲音。


    一幹仙侍瞪了瞪冰凝,便快步隱去了。


    元風在冰凝麵前站定。此時的冰凝隻能吃力地仰著粗短的兔脖子才能勉強看見元風的臉。但見元風麵色沉靜,掃了一眼四周,寬袖一揮。頓時,整個房間又恢複了先前整齊的陳列。


    元風蹲下身,白皙修長的雙手輕柔地抱起冰凝。冰凝因目睹他法力無邊,便也不再指望逃脫。


    元風將冰凝舉至眼前,一雙水波粼粼的眼看著她,微微一笑:“他竟連隱靈鐲也舍得給你,還好有寒月讓我感知到是你。”


    滿腔怒火幾欲將冰凝焚燒,這一切都是元風的計策!他認出了那劍是天寒玄冰,用冰劍引冰凝上鉤,再設計抓到她,掌控她!


    更可惡的是,那好好的一把冰劍,現在因為元風那什麽莫名其妙的先母遺物,變成了劍不劍刀不刀的不倫不類!


    冰凝隻怪自己靈力低下,被禁錮在這白兔身形下雖然能動,卻發不出聲音。此時此刻,除了瞪著一雙幽怨的兔眼看著元風,她什麽也說不出、做不了。


    將冰凝放置於一方黃楊木椅上,元風也拖了把椅子坐在她對麵,微微附身,似笑非笑道:“你是天寒玄冰,這兔妖軀殼束縛不了你太久。莫要再想逃跑,現在,隻有和我在一起,你才能活命。”


    話畢,抬手,指尖銀光一閃,寒月顯現。


    元風凝神聚氣,舌尖有咒,須臾,那咒語便攜著一道銀光沒入冰凝的印堂。


    “寒月,還給你。”


    清冷的眼眸似有一股蠱惑人心的力量,也許冰凝心中對他還有怨恨,然而此刻,冰凝竟深深地相信他。冰凝知道,自己再也不會輕易離開他。


    元風是唯一知道冰凝身份的人,也是唯一能保護她的人。不管元風的目的是什麽,冰凝必須依靠元風。


    冰凝知道自己必須等待時機,必須活下去,必須變成真正的強者。因為,賜予她生命的凍天城,還在等她。


    心中一陣絞痛,是的,別了,炙弦,別了,狐狸君。


    *


    不出幾日,浩浩天界,街知巷聞了一件趣事:他們的風神太子,居然豢養起了一隻寵物兔。


    元風是個深居簡出,性子淡然的太子天神。平日裏最愛的事便是看書品茶寫寫畫畫。他隻要呆在書房裏,必然是不讓任何人進來打擾,自己研磨,自己倒茶,自己鋪紙。


    有時,看著他專注卷軸的神情,冰凝甚至覺得有些榮幸他時時刻刻把自己帶在身邊。


    元風時常在看書時將冰凝放在腿上,一邊輕輕捋著兔毛,一邊念誦經文或者其他文章給兔子聽。每次念畢一篇,還會給她細致講解一番。


    當然,元風也不是全然不出門。一旦有什麽開壇講禪、開爐品丹的事情,他也是會帶著冰凝一同前去的。總結來說,酒會筵席這類吃喝玩樂的場合元風從不參加,但凡能提升靈力增長知識的活動他才會挑揀了去。


    在天宮行走時,元風一般都會將冰凝放置於袖兜,偶爾也會放她出來蹦一蹦,一副十分信任她不會逃跑的架勢。


    的確,跟著元風,冰凝確實精進不少。在衝破這白兔幻影身之前,元風著實用不著擔心這兔子會開溜。


    有時冰凝跟著元風在天宮蹦跳,被一些仙娥姐姐們看見,她們便會嘻嘻笑笑地蹲下逗她玩。這時元風便會不著痕跡地瞄著冰凝,一旦哪個仙娥想抱她,便會被元風以諸如這兔子怕生,這兔子剛得了病之類的理由,禮貌而雲淡風輕地阻止。


    雖已漸漸習慣於做一隻跟隨元風學習進步努力修煉的兔子,隻是夜深人靜,獨自蜷縮於元風專為她做的毛絨小床時,冰凝還是會十分思念炙弦。


    冰凝也曾想像以前一樣,趁著夜深人靜溜出去。隻不過這次是相反的方向,從玄穹宮溜到火雲宮去看看炙弦。


    然則,元風卻比炙弦那粗心狐狸謹慎細致得多,隻要不在他的視線範圍,便會布下結界讓冰凝無從開溜。


    一開始,冰凝害怕炙弦會到玄穹宮來尋自己。畢竟炙弦一直懷疑自己對這太子在凍天城時就已情根深種。且元風是整個天界的關注焦點,元風再怎麽低調大家還是會討論他以及他的寵物兔,炙弦必然也會聽到風聲。


    冰凝還記得炙弦曾說過他和元風是好兄弟。隻是這麽久了,元風幾乎所有時間都帶著冰凝,冰凝卻也從未見過炙弦。


    這麽久了,冰凝也未見炙弦來尋自己。也許是自己高估了在他心裏的位置,也許他早已忘記了自己。也罷,她冰凝這朝不保夕滿身秘密的人,還是莫要動情,莫要留情,方為明智之舉。


    *


    其實在元風的身邊,安全地做隻兔子,低調地提升修為,是為上策。


    然則,最令冰凝鬱悶的便是不能說話。非但不能說話,這兔爪子連筆也抓不住,完全杜絕了她的語言表達能力。是以,十分鬱結。


    因元風每次問她問題她都隻能搖頭晃腦,元風便也不再問她。


    比如這次,元風剛看完一封信,自顧自問了句:“隨我去趟東海可好?”也不等冰凝點頭搖頭便攜了她向東海飛去。


    在冰凝看來,可好二字隻是元風溫潤如玉性格下習慣性的禮貌用語。對自己,元風是根本無需征求意見的。誰讓她冰凝隻是個寵物兔子呢,冰凝心中一嗟三歎。


    他們飛至東海,元風攜冰凝跳至橋頭,施法在她周身設了避水結界,自己撚著避水訣,一個優雅飛轉,鑽入波中。冰凝頓感沁涼之意兜頭撲來,周身卻滴水不沾。


    分開水路,徑入東洋海底。


    正行間,透過元風的寬袖空隙,冰凝忽見一個巡海小夜叉攔住他們問道:“這位推水而來的公子是何方神聖?還請報上名諱,在下好去通報迎接。”


    元風果真是個十分大度和善的神仙。身為天界風神太子,絲毫不在意這沒見識的小夜叉認不得他。拱手作禮,聲音和煦:“小神元風,特來拜訪東海龍王,煩請通報。”


    那小夜叉聽了,眉頭微皺,雙目上翻,一副費力思索狀。忽又瞪大雙眼,驚道:“閣下可是天界的風神,元風太子?”


    “正是在下。”元風淺笑迴答。


    隻見那小夜叉撲通一聲跪拜道:“小的眼拙,竟不曾識得太子殿下!太子恕罪!”


    “無妨,無妨。”元風忙扶起小夜叉,那夜叉急轉消失在水波中。


    不消一會兒,那東海龍王便帶領一幹龍子、龍孫、蝦兵、蟹將、將他們迎入水晶宮。


    龍王引著元風上座,並安排手下獻茶。元風抿了抿茶,放下杯子,想是怕袖中兔子悶壞了,便將她從袖中放出。冰凝十分乖巧地趴在元風的雙腿上。


    龍王見了白兔,有點詫異,問道:“前段時間便已聽聞太子養了一隻白兔精靈,不想太子竟隨身攜帶。這……不知是否有損太子威儀?”


    “嗬,無妨。這白兔與我甚是有緣,既養了她,便不會在意他人眼光。”


    冰凝聽得此話,竟生出了些許感動。一時竟忘了,卻是元風將她變成此般模樣。


    “太子仁善,本王敬佩!”龍王讚道,麵色卻有一絲勉強。


    “上神,不知玲瓏公主身體可還好些了?”元風轉向龍王問道。言畢,溫和地摸了摸冰凝的毛絨脖頸。


    龍王訥然愣住,四周作陪的水族眾仙也麵麵相覷,氣氛一時僵局。


    冰凝也十分好奇龍王他們的反應。正愣神間,一個柳眉倒豎、眼光銳利、一身晃眼紫紅色龍鱗霞披,卻難掩豐潤婀娜身姿的女子,滿麵春風地步入大殿,徑直走向元風。


    “我若不在信中假言身體抱恙,太子又豈會來看我!”聲音響亮尖銳,帶著笑意,頗有氣勢地在元風身邊落座。


    “公主,元風這廂有禮了。”那公主還未坐穩,元風便又將冰凝揣進袖中,起身行禮。


    “少來這般客套。話說,怎的每次都是我去天上尋你,你卻從不來海裏看我?婚前對我都這般冷淡,還指望你婚後待我用心麽?!”


    “元風公務繁忙,還請公主見諒。”元風的聲音毫無波瀾。


    冰凝忽才想起,原來這便是狐狸曾經提過的,那位與元風有婚約的東海龍王長公主。


    那公主並未答話,隻是全場的氣氛更加尷尬了。


    冰凝想此時那龍王爺一定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自己的女兒好歹也是龍宮公主,竟然為了要未婚夫來看自己,寫信撒謊身體抱恙,著實丟臉。


    “元風還有公務在身,不便久留,改日再來拜訪,先行告辭。”依然是無懈可擊的禮貌語氣,聽不出絲毫被欺騙的怒意。


    “你!”公主強壓怒火的蹦出一個字,冰凝嗅到了劍拔弩張的味道。


    元風又向龍王行了個禮,轉身便勻步向門外走去。


    將將要行至門口,元風卻與一個倉皇闖入的鯉魚小兵撞了個滿懷,連冰凝都差點被撞得從袖中跌落。


    那鯉魚也顧不得賠禮道歉,一個側身便衝至公主麵前,撲通一聲跪下驚道:


    “公主、不好了!那狐狸、狐狸、他,您的水銀籠、要燒化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凍天冰仙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奇妙雪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奇妙雪並收藏凍天冰仙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