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俊華分析得頭頭是道:“雁城的警察呢,也可以拿著那個故事結案,葛老闆,我爸,嗬,他雖然損失了一個兒子,但是還有血脈在世上不是嗎?再說了,他老當益壯,再生一個不是多大的事兒,殺人案又確實涉及自己的兒子,這個結局對他的臉麵來說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我猜王老師是想通過我涉案這件事擺脫我爸他們的控製吧?你是想借這個機會,借這個案子,不再把如何島辦下去了吧?”葛俊華篤定,“我死在這裏,沒有人會在乎我的死活。”


    他眼也不眨地望住趙尤:“更沒有人會在乎你一個來外地參與調查的小警察的死活。”


    關於王威廉為什麽會點名帶他和葛俊華出海,趙尤的腦海裏確實浮現過葛俊華描繪的這種可能,加上葛俊華又透露了如何島存在的意義和王威廉在外的一些社會關係,王威廉在這裏殺了他和葛俊華的概率不低。趙尤看了看王威廉,看著他腰間的槍,不禁琢磨,他在廚房開那一槍之前,還開過槍嗎?還用過這把左輪嗎?六發子彈現在還剩多少?


    周圍都是霧,先前還能望見的島嶼不見了,龜背島也消失了,迷霧中航船,趙尤難以判斷航向,就連王威廉的臉也時隱時現,神秘難辨。他問了聲:“這個方向還是對的嗎?”


    王威廉說:“小趙,俊華是有些危言聳聽了,我沒有想過殺人,我也不會殺人,這有違如何島的理念,我也從來沒想過要中止如何島計劃。”


    趙尤做了個放心的動作,笑了笑,對葛俊華道:“我是獨,人品也蠻好的,在外麵還算蠻受歡迎的吧,不說在乎不在乎吧,我要是突然死了,我爸媽和朋友起碼會難過吧?”他撓撓臉頰,“而且我死了,說不定有的人的人生就徹底破碎了,當然這可能是我自作多情,反正,我可不能死在這裏。”


    他劃動船槳,水流推開重霧,沒有人說話了,天地間唯有木漿分開水的聲音。


    筱滿耳朵裏的耳鳴聲漸漸輕了下去,外頭鬧哄哄的,瀑布嘩嘩流著,鳥鳴婉轉,風吹過草木,有什麽動物在草叢裏跳動。


    林舍前沒有開第二槍。筱滿等了很久——起碼他認為他等了很久,他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等待死亡會自動地將時間拉伸,一秒鍾都會變得十足漫長。他隻知道他的死亡遲遲沒有到來。筱滿睜開了眼睛,他看到林舍前垂手站在夕陽餘暉下,他的手貼著褲縫不停顫抖,他腳上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他不光猶豫,還在掙紮。他不再像個冷酷的殺手了。他看上去異常得脆弱。


    筱滿想說話,想搞清楚是什麽觸動了林舍前,促使他放下了槍,放下原先那強烈的殺意,可他最先發出的聲音是一聲咳嗽。林舍前聽到這一聲,如同驚弓之鳥一般顫了下,轉過身走開了。他坐在了倒地的樹幹上,捂住了臉,說:“我應該殺了你,筱滿,你看到太多了。”


    他抽抽噎噎地說:“我不知道這個女孩兒是誰,我很想知道,但是我的腦袋裏有一個聲音在說,不要去知道,不要知道,最好別多問,千萬不能讓別人知道,不能讓別人追查……因為我下意識地覺得這個女孩兒的死和他有關,我不能看著他出事。他對我有恩,我是要報答他的,他是個好人,真的,他真的是個很好的人,他這麽做一定是有他的原因的,他不和我說,是因為不想我擔心能,筱滿……可是,我已經下意識地把他和殺人犯這個形象聯繫在一起了,他會殺人,一想到這件事,我就很難受,我也在逃避,筱滿,是我一直在逃避,蒙住自己的眼睛,不多問,不問,我以為就沒問題了,我以為隻有那麽一次,就隻有那麽一次……”


    筱滿飛撲過去,搶走了林舍前手裏的槍,緊緊攥住,他不是要反擊,也不是要反過來拿槍威脅林舍前,他怕林舍前舉槍自殺。他能從他的身上聞到一股熟悉的氣味。一股想要結束一切的氣味。


    筱滿說:“想求死的人是你吧?”


    他的右肩抽痛,眼前又一陣一陣發黑了,剛才的動作又害得他失了不少血,就算林舍前不動手,他可能馬上就要因為失血過多暈死過去了。筱滿往右肩看去,又嗅了嗅,那股氣味還在,或許不是從林舍前身上傳出來的,或許是因為子彈射穿了他的身體,是他隨身攜帶的過去從那裂口中一湧而出發出的。


    林舍前猶豫了,筱滿也猶豫了,他知道一定會有人因為他的離開難過,他們會哭,會哀悼,但是他們也會放下,他會變成一段悲傷的迴憶,一個難過的符號,但是趙尤——通曉那麽多人情世故,對大小事情總是沒多大興趣,但是一碗熱飯就能開心起來的趙尤——他真的隻會變成他的一段傷心往事嗎?興許是他自作多情吧,興許是他聽過了太多涉及生死的愛情故事,看過了許多生離死別的浪漫電影,他突然很怕他也像那些愛情故事中猝然離場的主人翁一樣,成為另外一個主人翁心中永遠無法癒合的傷口。


    筱滿掙掙紮紮地捂住了右肩的傷口,用力捂住,如果這時候林舍前又改變主意要殺他,他逃不脫,他依舊會坦然麵對,他不怕死,隻是在赴死的路上,他好像怎麽都繞不開趙尤,他就那麽站在死神前頭,他往哪裏去,一抬頭都能看到他。筱滿自嘲地笑了出來,一定是他把趙尤神化了,他隻是由他心底的,人最最本能的那一絲求生的欲望灌注出來的擋路的阻礙。說到底,他還是想活下去,他逃不脫死,也逃不脫對生的渴望,他渴望什麽呢?快樂嗎,每一次的日出嗎,每一次的日落嗎,路邊的野花,漂亮的蝴蝶嗎,午後的陽光,一次安穩的午睡嗎,一張總是抽不到手的鬼牌嗎?還是他渴望通過那擋在鬼門關前的趙尤去感受每一絲“生”的氣息?他還是在利用趙尤,他有什麽辦法?就像人求神拜佛一樣,遭遇絕境時,人就用神佛寬慰自己,妄圖利用信仰解救自己。哪尊神佛不是人的求生欲灌注出來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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