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書生邀我們去吃飯,我沒拒絕。但我拉灑塵坐下的時候,他們卻變色了。我想到他穿著打扮是僕役,這又是個封建社會。


    沈吟一會兒,我說,「這倒是不便了…隻好謝絕各位好意。灑塵兄,我們走吧。」


    「欸欸欸,」那個姓邵的公子拉住我的袖子,「玄雲何出此言?隻是…」


    我沒聽他隻是個屁,就一臉悲傷的說,「我與灑塵兄名為主僕,情如兄弟。當中緣故,一言難盡…但令兄立而弟食,弟實在無法下嚥,但也不該擾了各位的雅興…」


    這招叫做吊胃口。果然這起缺乏娛樂的半大小孩眼睛都亮了,頻頻追問。


    我唿嚨得他們找不到北,把灑塵的身世說得義薄雲天,高風亮節。總之呢,灑塵成了受我先人恩惠,在我父母雙亡的時候自賣入林府,把幼小的我撫養長大,力抗險惡的親戚,多次救了我的性命,保下一點薄產,又護著我千裏尋姑母,卻又不遇,一直不離不棄,忠心耿耿。


    我硬眨出紅眼圈,語出哽咽,「玄雲愚鈍不堪,才疏學淺\,遠不如灑塵兄學富五車,至高才情,堪稱文武雙全。卻為了不肖弟自賣奴籍,自毀前程…」


    灑塵不斷用眼睛看我,我向他眨眼示意他別開口。他隻好將眼睛放到地上去數螞蟻。


    這票半大小孩的眼眶也跟著紅了,連唿,「義人!當今果然尚有豪傑之士,義薄雲天!灑塵兄請上座!」


    灑塵隻好停止數螞蟻,「玄雲弟言之太過了。」他瞅了我一眼,似怒非怒,「林某所為皆所當為,不敢稱義。」


    接下來交給他去應酬就好了。難道還要我跟他們之乎者也?


    總之,我們成功的踏出走入文人圈的第一步。灑塵的「義名」,也會讓他代我出麵時得到尊重的待遇,我可以繼續當我詼諧又廢物的玄雲公子,多劃算啊。


    活了五十年不是白活的。


    從來沒有想過,我這張臉皮也有當敲門磚的時候。但因為是病小姐的臉皮,我心裡覺得有趣,倒沒有其他想法。我的感覺比較類似「畫皮」(聊齋版非電影版)的老妖怪,皮是借來的,如夢幻泡影,但瞧世人為之癲狂,有種悲涼的有趣。


    但我這樣無視自身容貌的疏離,卻被解釋成「淡定從容」,非常荒唐而富有喜感。


    總之,我和灑塵搭配得挺好。結識那叁個才子以後,他們的朋友也紛紛投帖,想認識風神秀異的林玄雲公子,太私人一對一的我就婉拒了,人多些的宴飲通常我都欣然而去。


    然後他們就會被義薄雲天、文采斐然的薄塵先生的談吐吸引,我隻負責說笑話和吃東西。


    這就是花瓶和智囊的結合啊,多完美。


    這段當交際花(還是交際草?)的日子,其實頗有趣。遙想我年輕的時候(幾十年的往事了),我其實是個愛熱鬧的人。每次聚會都會「盛大演出」,讓同座笑個不停,巧妙引導談話方向和節奏,基本上我真的狠喜歡人類。


    隻是這妖魔般的體質,和汙染市容的外貌,讓我高傲的自尊心受不了。我漸漸不參與聚會,就是常聽到有人說「怎麼這樣的女子,長成這樣…」「她不錯啦,可是實在不是不漂亮可以形容…」「什麼?她就是蕪蘼?!騙人!我的幻想都破滅了…」諸此之類的。


    喜愛美貌,希望小說家才貌雙全,是人追求完美的希望,無可厚非。隻是我太傲又太倔,過不了自己那一關。而不在意我容貌與我為友的,又不免會被妖魔體質汙染,或原本就不是那麼正常才會被吸引。


    我隻好一步步倒退,最後隻好避世隱居。


    現在?不錯啊,證明我原本的假設。但也沒多值得高興。他們喜愛的是秀雅端麗的「玄雲公子」,既不是「下堂妻吳沐芳」,更不可能會是「言情小說家蕪蘼」。所以我看他們顛倒癡迷,隻是淡淡的笑。就算拉著我的手訴衷腸,我也不會生氣,隻是苦笑著說,「某某兄喝多了。」示意灑塵趕緊來救我。


    坦白說,連灑塵的比較喜歡「玄雲公子」,你說怎麼能責怪這些人呢?


    但和人類相處,真的狠有趣,我真喜歡他們。或許是因為他們喜愛的隻是一個虛幻的表象和身分,所以我妖魔般的體質沒有發作,大家都還好好的,多好。


    等我們打入文人圈和富商圈,大約花了半年時間。等我們不那麼像外地人了,才謹慎的置了一家書肆,照我原先的構想,附設茶樓,並且可以聽書。


    至於管理…我扔給號稱除了生孩子他事皆「略懂」的灑塵公子。


    就算穿著窄袖短衫,他的才華也得到認同和尊敬了。聽說他詩詞極佳,但我能看看唐詩和楚辭就已經狠有文化水準了,我實在看不懂他們大明朝文人寫的詩詞,隻知道字麵豪壯,但也看不出好壞來。


    但他就因此被尊稱「灑塵公子」,即使是奴僕之身。還有人說我們是林家雙璧,走在路上,被大膽的姑娘媳婦調戲是常事,連男子都常故做斯文上前搭訕,非常好笑。


    每次被「灑塵公子」的身分所困,比方說大姑娘朝他扔荷包,或是為了書肆忙得翻天,或者是被文人求文求墨煩不勝煩,灑塵都會無奈又充滿笑意的看我一眼。


    我都裝沒看到,背後偷笑。


    他在書肆忙,我狠自在的當我的廢物公子。要不就是在書肆後麵的小房間塗塗寫寫,要不就是到附設的茶樓聽聽說書,指點一下段子要怎麼改。


    其實古人比資訊爆炸的現代人聰明多了,現代人被資訊撐死,反而不動腦筋了。古人資訊缺乏,逼得必須動自己的腦子,真真聞一知十。我一時興起的「子曰」(阿亮的),他們掌握住精神,拿論語或孟子有趣的部份編了許多段子,我也被逗笑了。


    開講「史記」,嘿嘿,沒聽說過吧?真給這些說書人一個方向,講解一下群眾心理和小說技巧,這些還沒被八股文荼毒到大腦當機的說書人真是一日千裏。


    若是煩了,我會出門逛逛。反正就在書肆附近,也丟不了。頂多被調戲一下,老太太心胸狠開闊的,想看我臉紅困窘那是無可能啊無可能,反而會被我尖牙利嘴的反調戲,因此淚奔的姑娘和公子倒不少。


    我玩得狠樂,我想,灑塵應該也是開懷的。他日益沈穩,威嚴日深,舉手投足都充滿自信。我想他越來越像之前的葛監軍了。


    咋到我手上的男人都是身心遍體鱗傷的呢?等我撫慰了他們的身心,讓他們能夠站起來,也差不多是他們想離開的時候了。


    這也是第一次,我到杭州想起盧大公子肖儒。剛相處的時候他多頹廢啊,竟日鬥雞走狗,對自己不滿意,對整個世界不滿意。他老爹看到他就罵,念到十九歲,逃課逃到論語都沒念完。


    那時我以為,古人不離婚的,隻好和稀泥吧。我哄著騙著,一麵玩親親一麵用故事和白話文講解論語…跟他叁年,他四書終於念完,開始學寫八股文了。


    誰知道機率那麼低還是讓我攤上了,我離開的時候,他正意氣風發的要去考秀才…


    即使容貌改,前世今生的命運\,實在沒有太大的不同。


    但若是灑塵這好孩子要離開我,我雖感傷,但也非常高興。扶起一個有為青年的成就感遠遠大過那些爛泥扶不上牆的窩囊廢。


    最少我可以驕傲一下,我還強吻過一個出將入相的有為青年,他還曾經非常喜歡過我。


    是呀,灑塵非常喜歡我…或者說,他非常喜歡「玄雲公子」。


    每天我睡醒穿好衣服,拖著長髮等他來梳頭的時候,他會眼神一亮,然後垂下眼簾。等我梳好頭,他總是要選狠久,多半是根玉簪,看當天穿啥顏色搭配。


    然後會癡癡的望著銅鏡小一會兒,我也由著他去看。


    但我也沒有什麼竊喜啊,害羞啊,諸此之類的情緒。他喜歡的是瀟灑詼諧,風神秀異,未語先笑的「玄雲公子」。大概剛好是他的菜。有段時間呢,我還以為他喜歡的是男人,後來才發現不是。


    那天從書肆歸來,已是仲夏的午後。書肆和附設茶樓的營運\已經穩定了,不用天天去也行。但人嘛,總是要有點事情做,天天遊手好閒幹嘛呢?我們還是會去書肆看看,除非臨時起意想去哪,不然都會去走走。


    但這麼大熱的天,古人衣服多,纏胸又厚,我一身汗,隻想衝涼。但灑塵說,冷熱交激易生病,勸我忍耐一下,他燒水給我洗澡。


    「我想念熱水器。」我呻吟一聲,「打開水龍頭,就有熱水。」


    「國情不同,」他淡淡的迴,拉住我的馬讓我下來,「公子,忍耐些。」


    我擦擦額頭的汗,悶悶的往自己的院子走去。赤日流金,想想院子還那麼遠,真有點走不動。


    尤其還要繞過那個邪惡的葡萄架,更要多走一大圈。古人幹嘛沒事幹,把庭園蓋這麼大做啥?


    但我正要繞過,灑塵卻站定不走了。我迴頭看他,他的眼神又變得狠深邃,垂下眼簾,卻走到葡萄架下站定,抬眼看我。


    蟬鳴發瘋似的高喊,我的心情也同要糾結得要發狂。


    我退後一步,他半垂眼簾,掩住一絲受傷和失望,或許還有些羞愧吧?我知道他經過這裡的時候,都會腳步一窒,才會快步走過。


    以前有人說,我是個鴉片般的女子,一但沾上永生難忘。我不覺得是種稱讚,而是一種深沈的悲哀…害人害己。


    我還是走到他麵前,因為我不想看到他自感羞愧,那狠心疼。


    別這樣。都是我害的,是我的錯。反正都擔了那麼多了,也不差你這一點了。


    他微微彎腰,把眼睛閉上,我才仰首將唇貼上去,他就顫抖了一下,迫不亟待的張開嘴,在我親吻他的時候,發出微弱的嗯聲。


    看到這麼嚴肅端凝的男人,在我麵前露出脆弱無助的神情,我的心疼得有點發顫。我狠小心溫柔的吻了他一遍,還舔吻了他的臉頰和額頭,手緊緊的握在背後,我不敢抱他。


    他忍著這種僵硬的姿勢,順從的彎腰配合,眼睛緊緊閉著,唿吸急促,時而輕喘,也沒有抱我。直到我在他脖子上輕輕咬了一口當結束,他才全身緊繃,從牙關溢出一聲嗚,把臉貼在我的髮上。


    我們靠著好一會兒,靜待唿吸勻稱。蟬鳴依舊瘋狂,葡萄架斑駁陰涼,陽光點點滴滴遍灑。


    我倒退一步,沒有說話,轉身。他跟在我背後。進了院子,我進房,他去燒水,等水半熱的時候來敲門。


    我默默的去洗澡,躺在浴盆裡發呆。


    守在門外的他,用竹笛吟奏滄海一聲笑。我靜靜的聽了狠久狠久。


    我是個內心極度消極悲觀,外顯卻非常積極樂觀的人。


    一點陰暗不幸就可以讓我打入心情的深淵,何況終生遭逢遇人不淑…應該說遇窩囊廢不淑的悲哀窘境。


    但我之所以一輩子隻在少年自殺過一次,之後一直非常努力的活下去,就是因為我外顯的積極樂觀。


    越悲傷痛苦,我越寫得爆笑連連,非讓讀者看得打滾哭笑,連連捶牆奄奄一息不可。越是消極沮喪,我越是拚命寫努力寫,覺也不睡了,飯也不吃了,瘋了也似的把所有準備拿去折磨自己的力氣都花在寫作上。


    這次的事情讓我非常難過和痛苦,卻不是因為我吻了灑塵,而是灑塵的態度。他這樣卑屈的把自己放在一個親隨的位置,用一種微賤的姿態愛慕「玄雲公子」,想要一點溫存還得這樣…


    我痛苦的想打滾。


    但他那樣死倔,是講不聽的。我想隻能靜待時間的治癒了,畢竟兩世為人我也沒遇到這種案例。


    他大約是我前世今生遇到唯一可以佩服的男人,隻是被傷害得有點嚴重。我想修好他,不是把他弄壞。


    隻是目前我還不知道該怎麼辦…


    那就寫吧!


    我決定不在這鬼問題上麵糾結,發狂似的拚命寫小說,每天晚上要睡覺時都捧著紅腫的手咬牙。灑塵還是叁五天去書肆看看,其他的時候就陪我在書房,幫我磨墨,看著書,有時候吹吹竹笛。


    但我在寫作時和外界是隔絕的,和我說話我隻會嗯嗯嗯,其實也沒聽進去。我寫足一個禮拜才覺得夠了,額頭磕在桌子上,好一會兒起不來。


    「公子要安歇嗎?」他放下書,語氣狠溫和平靜。


    「…灑塵,還有荷花沒有?」我頭沒抬,悶著聲音說。


    「有。西子湖附近的荷塘尚未謝盡。」


    「明天看荷花。」我虛弱的仰頭,「咱們順便去遊西子湖。」


    我對他笑了笑,「我要睡了,明天你起床的時候記得叫我。」我蹣跚的揉著眼睛迴房睡去。


    人生不滿百,哪能懷上那許多愁。灑塵還沒叁十呢,是個健康年輕的男人。對異性有憧憬是應該的嘛,身邊又隻有我,剛好「玄雲公子」是他的菜。


    他受那麼多罪了,對他好一點也沒什麼不對。將來迴憶起來,也還不錯不是?我本來就有心放他走,他若心傷痊癒、走了,我該高興是不?還有迴憶可以留著。


    我可難得遇到正常人類啊。


    第二天起床我覺得心情好,精神更好。一路跟灑塵說說笑笑,像是啥事都沒發生。仲夏後,荷花花期過了大半,開得疏疏落落。但這樣好,人生不要太滿,留有餘地,才能欣賞不多的荷花,每株獨特的美。


    去遊湖的時候,我手底提著一袋雞頭(有點兒像剝殼菱角…我不會形容),搭著小篷船坐在船頭,灑塵坐在我後麵,我唱歌,他吹笛,在我瘋狂寫作時,他眉宇間的失落和抑鬱散了,原本肅然的麵容顯得溫潤柔和,我想他也度過了非常開心的一天吧?


    夏陽灑落柳樹梢,西子湖金光跳動層層然。我引吭高歌,灑塵吹著悠揚清亮的竹笛,連船伕都用船稍打著拍子,經過的篷船認識不認識的都歡笑鼓掌,這是個多麼美麗的朝代啊…


    要歸家時,我熱透了,灑塵帶我去喝涼茶。我去後麵找茅廁,原來在茶棚家的院子外,我穿過他們家的院子,解了內急,又笑著拖灑塵的袖子過來。


    他不明所以,等我拖到一個簡陋的葡萄架下,他的臉都紅了。我仰臉,他就狠習慣的低下頭,我溫柔的吻了他兩下,淺嚐輒止。他唇間還有茶的清芬。


    我不想讓他一直猜疑被厭棄。其實我真的狠喜歡他。


    我停下來,伸伸舌頭,「怕讓人瞧見了…就這樣吧。」


    良久,他的氣息才平息下來,輕輕的嗯了一聲。


    但我還是沒有抱他,他也沒有抱我。我知道他把自己擺得太低,所以不會主動。我呢,是對自己太沒信心。


    之後我們一切如故,隻是我寫作的時候比較多。而他幫我磨墨的時候,不再露出抑鬱和淡淡的哀傷。


    我現在也沒刻意繞開葡萄架了。如果他垂下眼簾,走到葡萄架下,我就會去吻他。但我們兩都犯了倔,所以從來沒有抱過對方。隻有迴,我們正吻得忘情,灑塵突然把頭一抬,扯著我的袖子往屋角躲。


    原來是來修葡萄藤的僕役,他們嗓門狠大,正在說笑。我正在想該怎麼繞路才不會跟他們碰到,灑塵突然低下頭,用嘴堵住我的唇,我退了幾步撞到了牆,被壓在牆上巧取毫奪了一番。


    他上半個身子都壓住我,手臂狠緊張的握在身後。我被他吻到氣喘不過來,舌頭和唇都有點疼,腦袋像是正在沸騰的粥,不斷的冒泡泡。我失去最後一絲清醒,腿軟的跪坐下來,他跟著跪下來,依舊把我壓在牆上,唿吸急促的吻我耳下的脖子。


    僕役的笑語喧譁,葡萄藤剪斷時酸澀的氣味,過暖的夏陽,幾乎在焚燒的灑塵…


    他微喘的輕喚一聲,「公子…」突然低頭用力咬住我的前襟。


    我放鬆了握在背後幾乎要掐破自己皮的手,靠著牆,無聲的喘著。輕輕的把臉貼在他的髮上。


    等我們都平靜下來,我抓著他的袖子爬起來,他幫我拍掉身上的草莖落葉和灰塵,我幫他整了整衣。


    有一會兒,我們不敢看對方。但因為我們都是那麼會假裝的人,洗過澡吃過飯以後已經恢復正常,我們還談笑了一會兒,又聊了書肆還有什麼要改進的。


    直到我盥洗後,瞥見折在一旁整齊的袍領前襟,有個這麼久都沒有消失的齒痕,幾乎要咬破纖維,我的臉才慢慢的紅起來,失神的看了又看。


    那段日子我專心寫作,鮮少出門了。


    但寫得太多的毛病就是,我的竹箱擺不下了,隻好散亂的亂堆在桌子上。灑塵問我能不能幫我整理竹箱,這句我倒是聽懂了,茫茫然的點了點頭,又低頭衝入聲生死死的漩渦。


    他邊整理邊問我了幾句,其實我沒聽懂,隻是胡亂點頭,「好好好,你說什麼都好…」一麵被腦海裡累積到快破腦而出的情節驅趕著,寫著我醜陋的毛筆字。


    我還得意的說過,我的字除了自己和灑塵,沒人看得懂,別人撿去想抄都抄不來…可見我的毛筆字多「獨特」。


    但沒辦法,我也希望有電腦。但大明朝距離電腦大約還有五六百年,就不要去奢望那種不可能的任務了。


    那陣子灑塵也狠忙,忙著抄抄寫寫,但我不知道他在忙啥。反正他有事忙我更安心的投身於寫作大業,就沒去問了。


    有天他問了我叁次,還不滿的敲我桌子,我才大夢初醒的瞪著他,「什麼?」


    「筆名。妳的筆名。」他專注的看著我。


    他怎麼會突然去關心到前世的筆名?「蕪蘼。」


    「定驚氣,辟邪惡,去叁蟲?」他微訝問。


    「你看過本經嘛。」葛灑塵,不意外。別說藥經,看過天書我都不會意外了。


    「蕪蘼君妳覺得好嗎?」他又問。


    我胡亂點頭,「都好都好,你決定就可以了。」我低頭繼續寫我的小說。


    直到叁個多月後,我寫作的癮頭散了,又恢復懶洋洋的玄雲公子生涯。我現在也習慣了那個邪惡的葡萄架,比較不會再去鑽什麼牛角尖。除了那次的激情演出,之後灑塵又恢復成溫順的模樣,接吻變成一種比較溫馨的活動,有些時候還可以把他逗笑。


    不過你知道犯了死倔就狠難解,現在我們還是保持著接吻不擁抱的狀態,我覺得滿好的,也看不出來灑塵有什麼不滿。


    但我想,他還是有那麼一丁點的不滿,最少對我這樣狂愛寫作用狠特別的方式告訴我,他不怎麼滿意。


    那天,我跟灑塵去書肆。才到門口,他就讓掌櫃拖走了,我沒跟去,瞠目看著我們書肆裡叁層外叁層的人潮。


    拉了人來問,才知道今天是個才子作家的傳奇話本要出第二部了,大家都是來準備搶購的。


    這沒什麼問題。像別家書肆也學咱們附設茶樓和說書…沒什麼!有錢大家賺嘛。別人家盜印我們家買的書稿…那有啥!大明朝沒有智慧財產權嘛,咱買稿算獎勵作家,頂多請對方也給作家點生活費。


    我們家出了這麼暢銷的紅牌作家,聽說賺得缽滿盆滿…卻狠有什麼狠有啥!


    因為那個作家名字叫做「蕪蘼君」啊!!


    我那純白話文的稿子!我那寫滿香豔刺激在這兒隻能當艷情小說的大作!畫滿這時代不該有的標點符號!


    終於,我終於知道灑塵抄抄寫寫些啥了,為什麼要問我筆名…更糟糕的是,他都看完了我寫的滾滾樂啊啊啊~


    我排開人潮擠了進去,沒人敢攔我(廢話!我是老闆!),臉孔慘白的奪了兩本花了大錢雕版印刷的傳奇話本…序就差點讓我昏倒。是灑塵寫的「論句讀表」。


    他洋洋灑灑的解釋為什麼有標點符號(句讀),說什麼聲有形而言有貌,文章亦若是。文章本素顏,需要句讀添顏色巴拉巴拉巴拉…


    還說這句讀表是從遙遠異國福爾摩沙傳來的,禮失則求諸野什麼的。


    我欲哭無淚的看著「句讀表」,抖著手不敢看後麵了。等我鼓起勇氣看下去,才發現灑塵幫我潤過稿,提上詩詞當過場,分章迴,那些滾得太厲害的都用春秋筆法掩過去了,和時代不符的也修正了…


    我又驚又怒又愧,臉色鐵青的抓著兩本書衝到後麵帳房,一把揪住灑塵的袖子,一麵假笑的跟掌櫃說,「對不住,我有點兒急事跟灑塵兄說…」


    「您請您請!」掌櫃要出去,我卻拖著灑塵到我書肆專用的小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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