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林喃喃著,就像是那日在清霞殿,她跪著求眾人相信她沒有放出窮奇,明知自己存有不軌之心,卻強著否認,好像這樣便能在顧景墨麵前幹淨一些。


    顧景墨的目光逐漸失焦,身體逐漸失去溫度,那張蒼白的臉上毫無血色,因毒藥藥性發作,流出的淚都是血,順著臉頰淌下來。


    瓊林的淚水跟著流下,她胡亂擦淚,慘笑道:“你憑什麽替我懺悔!連你也不信我,你們都不信我……”


    顧景墨唇色青白,口裏不斷淌出黑血,他顫顫地說:“懷陽,我從來沒有不信你,是你,是你總不信你也曾,也曾善良過……”


    毒藥一點點麻痹顧景墨的意識,眼前如走馬燈似地浮現一些年幼時的畫麵。


    郭懷陽曾憐憫一隻掉下鳥窩受傷的麻雀,為了送麻雀迴家,她禦劍飛上樹,她那時禦劍還不那麽利落,從樹上跌下來,小腿上劃傷流血都沒哭,手裏卻死死護著還未長出羽毛的麻雀。


    顧景墨看著她腿上流血,輕斥道:“夠不到叫人幫忙啊,為何要自己瞎逞能!”


    尋常小孩子流血早就嚇得哇哇大哭了,可那時郭懷陽才六歲,她從不哭鬧,有問題自己解決絕不麻煩別人,比同齡孩子要冷靜得多,有著超乎年齡的沉靜。


    郭懷陽小心翼翼地捧著麻雀,對著它的傷口唿唿吹氣,大人都說這樣能夠減輕點疼痛。


    她抿了抿唇,低聲說:“我想送它迴家,它不能和我一樣迴不了家。”


    顧景墨並不理解她的話,問道:“你為什麽迴不了家?師父不是給你金令準你隨意出入華山嗎?”


    郭懷陽一隻手仍捧著麻雀,另一隻手拍拍身上的灰塵,眼中有沮喪又帶著點憧憬:“我爹說,等我練會第三層華山劍法才能迴家,要不然我迴去他也不會見我。”


    顧景墨皺著眉頭:“你爹怎麽這樣啊,你才幾歲,第三層華山劍法大師兄都還不會呢,你要幾年才能練會啊,那不是好久都不能迴……”


    一句話沒說完,郭懷陽眼裏隱隱有淚光,顧景墨出生在將軍府,父親妻妾成群,所以他從小察言觀色的本事還算了得,見郭懷陽難過,他連忙岔開話題:“沒事的,郭師妹,以你的天賦,肯定很快就能練會了。”


    郭懷陽話不多,隻點點頭,倔強地不讓顧景墨幫忙,自己歪歪扭扭地禦穩劍身,踩上去漂浮起來,將麻雀送迴鳥窩。


    沒過幾天,顧景墨發現鳥窩裏的那隻麻雀活蹦亂跳,已經能夠展開翅膀撲騰兩下了。


    郭懷陽每天都會去看看那些小麻雀,每每看得入神,那是她除了練劍以外唯一放鬆的時刻。


    她曾經善良又努力,是他心中的高嶺之花。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變得不一樣了呢?


    如果,他在她喜歡上易殊歸之前向她表明自己的心意,所有人的結局會不會不同?


    可是,說什麽都來不及了。


    太遲了,他終是沒能成功把她帶迴光明之處。


    顧景墨這樣想著,意識愈發散亂,連睜眼的力氣都不再有。


    瓊林看著他慢慢闔上眼,發狠了咆哮著:“顧景墨,我說過,你要是死了,我就殺了你們的傻皇帝,還有你爹你娘,我一個也不會放過!你給我堅持住!”


    瓊林再次凝聚所剩無幾的靈力,一股股微弱的靈力淌進他的體內,卻如石沉大海,起不了任何作用。


    瓊林神色慌亂,尖銳刺耳的聲音中竟有些無助:“顧景墨,你醒醒!你別睡!我可不是嚇唬你,我說到做到!你要是死了,我會殺掉定安城的所有人!”


    顧景墨隻覺手臂猶如千鈞重,他耗盡全身的氣力抬手輕觸著她的臉,擦掉掛在她臉上即將落下的淚。


    瓊林怔忡地感受到他冰涼的指腹上有一道凸起的疤痕。


    她記得那道疤,他的雙手留下了好幾道不可磨滅的疤。


    有天晚上她欲拔劍自裁,劍已經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卻破門而入一把握住她的劍刃。


    生不自由,死還不讓人自己選擇麽?


    她當時氣急敗壞,絲毫不顧他滿手鮮血,用力從他手中抽出劍。


    劍刃劃過他的掌心,隻差一點點他的兩隻手就廢了。


    顧尉因此大發雷霆,要以軍法處置她,擇日罰兩百軍杖。


    顧景墨跪在顧尉門前三天三夜,求顧尉網開一麵。


    她的內心有那麽一瞬間的悸動,被她強行否認,她滿不在乎地說:“受傷者為行兇者求情,顧景墨,你爹生氣情有可原,倒是你,哈哈哈……你大概是瘋了。”


    他跪在雨裏,她卻掛著殘忍的嘲笑。


    她的心真狠。


    顧景墨閉上眼,淡淡地說:“雨下大了,你迴去吧,別著涼。”


    雨水衝刷在他臉上,她看不清他有沒有流淚,他的雙手仍在流血,混著雨水浸染他的衣衫,淡紅色的血水留了一地。


    她告訴自己,那是他自找的,顧尉該怎麽處罰就怎麽處罰,她從未想過逃脫,她甚至盼著顧尉能夠殺死她。


    她爛命一條,她哪裏值得他這般真心對待?


    他那麽好,喜歡什麽樣的姑娘不行,非得喜歡她這種內心陰暗沒救了的人。


    她捫心自問,她感動嗎?


    其實,論相貌、家世背景和性格脾性,顧景墨哪哪兒都比易殊歸強。


    可她對他為什麽隻有感動?


    從那之後,她不再尋短見,她想開了,卻又進入另一個死胡同,既然死不了,那便讓她恨的人都活不成。


    仇恨生根,她永遠不可能放下,所以她執拗著與自己的心意較勁,她不能承認她對顧景墨動過心,否則那麽多傷和痛就此為他放下太不甘心。


    顧景墨摩挲著她的臉頰,輕輕觸碰著她臉上的傷,輕聲說:“放下吧……放過所有人,也是放過你自己……”


    瓊林臉上的兇戾瞬間凝固。


    顧景墨勸她好多次,她並不是第一次聽這句話,隻是之前她不肯聽進去,她總是一口咬定自己放不下。


    此刻,她卻不想再傷他的心,她看著滿是血汙的那張臉,說:“顧景墨,你贏了。”


    她複又抬眼看向岑暮曉,語氣中竟帶著哀求:“求你,我死後,求你救救他……”


    她的最後一縷靈力流入顧景墨的身體,隨後青光驟散,靈力盡逝,神形俱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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