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蕾這活不好幹。


    首先是累。


    苦。


    然後,她還要忍受肥豬一樣的武吉極其粗俗的玩笑。


    武吉在忙完了手頭上的活後,總是偷偷地避開馬芳芳,有一句沒一句地找一些話頭來跟雲蕾說,開一些他自己認為好笑其實卻粗俗不堪的所謂玩笑。


    他說的話,雲蕾似懂非懂,有時,似乎懂一點武吉話裏的意思,有時,又根本不明白。


    雲蕾隻好不理他。


    才洗了兩天盤子。


    雲蕾的手上就如同瓷器燒窯時沒掌握好火候般,到處都布滿了一條條的小細口子。


    能沒口子嗎?


    天氣如此寒冷。


    她的手時不時就要泡在水裏,然後,待雙手從水裏剛剛拿出來拭幹後,她又得忙著去收拾吃飯的客人在桌子上留下的殘羹剩飯。


    她哪有時間在手背上抹上一點護膚霜,又或爆拆靈?


    沒時間。


    而冬日裏的皮膚,卻又奇怪地很,哪怕你平時保養得再好,隻要沾了水後沒有及時擦護膚油,那,用不了幾下子,手背上就會裂出小口子來了。


    而。


    這樣帶著小口子的一雙手,如果再次被送入水中的時候,那種疼痛,相信,人人都應該嚐過那種滋味。


    就像雲蕾來餐館刷盤子的第三天這樣。


    第三天上。


    雲蕾的手上已經滿是小口子了,此時,她正將餐桌上最後一名客人吃畢的碗筷收拾了,放進大鐵盆裏。


    雲蕾捶了捶腰。


    旁邊。


    老板娘馬芳芳手裏捏著一支油筆在盯著她,馬芳芳並不說話,就是乜斜著雲蕾,雲蕾就知道自己還不能休息,還要把盆子裏的碗筷洗完才行。


    她搬了一隻小板凳。


    坐在大鐵盆前。


    雙手才一入水,雲蕾不由就微微皺起了眉頭,“嗞!”


    疼。


    一種帶著微癢的刺痛,瞬間從她的手背彌漫到了全身。


    雲蕾咬了咬牙。


    這樣的活,本不是她這個年齡該幹的。


    她。


    本應該坐在溫暖的爐火邊,一邊歪著腦袋看著書,一邊時不時又“啪”的一下將書合上,眼神明亮,看看遠方。


    她這個年齡的少女,豈非正是應該充滿浪漫與幻想的麽?


    可是。


    生活這道大題,於雲蕾而言,至今卻仍難如攔路虎一般,攔著她伸出尖尖十指,叩響通往幸福的大門。


    她即不能於父母身旁承歡於膝下。


    亦不能與小夥伴們一起開心快樂地玩耍。


    她。


    現在隻想把手頭上的活幹完,幹完了活後,將自己的腰緊緊貼在椅子背上休息一會兒。


    然後……


    然後,在最後下班的時候,打包一些店裏沒有賣完的飯菜,謊稱自己要帶走宵夜。


    而這些飯菜。


    當她帶迴家中後,不用太久,就會被她爸或狼吞虎咽消滅,或一口飯菜就一口酒吃光。


    每當這時。


    雲蕾的心情就很複雜。


    她就會搬上一隻板凳坐在門口,一會看看外麵漆黑的夜空,一會看看一天隻等著吃她這一頓飯的老爸。


    雲蕾就想。


    當年那個穿西裝打領帶,常常將下巴刮得鐵青鐵青的爸爸;那個伸手抱著她舉高高,笑嘻嘻給她買糖葫蘆和年糕的爸爸,究竟去哪兒了啊?


    看著看著。


    雲蕾就會忽然覺得心中一酸。


    曾經。


    無數次。


    雲蕾在心中默默發誓,即使那個將她們父女拋下的母親再迴來,她也絕不再原諒她。


    可是。


    雲蕾卻知道,假如她狠心的母親此時突然出現在她的麵前,答應她從此與她們父女相依為命,再也不會拋下她走了,那,雲蕾仍舊還是會瞬間原諒母親的。


    原來。


    有時想真正地原諒一個人,一個與自己有不可分割之血緣關係的人,遠遠要比恨,似乎更加容易一些。


    隻要你肯留下來陪我。


    我就可以原諒你。


    有時。


    孩子對父母的愛,遠比父母愛的更加真切。


    父母有時會將對孩子的愛,對愛人的愛,對家庭的愛,全部轉移到另外一個人身上,不惜拋妻棄子,不惜拋夫棄女,不惜與自己從前的家庭和親人徹底決裂,而選擇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從此老死不相往來,這樣的例子,在生活中比比皆是。


    而孩子,即使長大成年,即使有了自己的家庭,卻依然會將自己的愛分出一塊給父母的。


    這。


    難道不足以說明誰愛誰更多一些麽?


    雲蕾看著坐在飯桌前很仔細地吃著她忍著刺痛與勞累換來的飯菜的爸爸,心裏,似乎很苦,喉嚨裏,又似堵了一些什麽東西。


    她很想勸一勸他,做人要振作,不可自暴自棄。


    但是。


    她又不敢。


    因為。


    如果她的話一出口的話,這個雙腿齊斷的男人一定會瞪著血紅的眼睛惡狠狠對她說:“……老子,老子……不用你來教訓我。”


    她怎敢教訓他?


    她隻是有些可憐他。


    可憐他。


    雲蕾可能還沒有意識到。


    可憐爸爸。


    就。


    等同可憐自己。


    又或。


    她應該是意識到了,隻是心裏想起從前的幸福後,就有一些默默的傷感罷了。


    這傷感,恰如夏日裏暴雨過後的庭院中那一個又一個的小水窪裏接迭冒出的泡泡一般,突然冒出來,接著又被一雙無形之手按下去,再冒出來,再按下去……


    雲蕾坐了一會,感覺又冷又無趣,她不由縮了縮肩,十分悉惶地坐迴屋裏。


    她家。


    連火爐子都沒生。


    而隔壁那家,早已經生起了溫暖的火爐子,從早到晚,長長的鐵管煙囪裏,不停往外冒著黑一陣白一陣的煙霧。


    那裏。


    是那樣的有人間煙火氣。


    而不似雲蕾的家裏這樣,冷如冰窖。


    說起來,今年冬天,她們家連被子都沒有拆洗,而以前,以前媽媽沒走的時候,媽媽早就早早地將被麵拆好洗淨,棉絮曬透,再一針一線縫起來。


    那時。


    雲蕾特別喜歡曬過的被子裏的味道,鬆鬆的,軟軟的,全是太陽的味道。


    ……!


    ……。


    雲蕾將板凳放迴原處,起身走進自己的房間,“呯”的一聲關上門,衣服也沒脫就伏在了被子上,眼淚,悄無聲息流了出來。


    她本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女孩,可,天生外向活潑的她,如今卻變得多愁善感起來,這,又能問誰?


    又該怪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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