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迴旁人總算是看清楚了,一直在旁邊默默候命的允達終於有了表情,眼睛睜得圓了些,微微動了動嘴唇,隨後又看向樂亦彤,在等待她的指示。


    台下離得近的人群中先是發出些驚訝或疑惑的音調,然後開始交頭接耳,這種帶著明顯問號的聲音逐漸在人群中散播開來,很快,全場一千多人就都知道了台上的異樣。


    台上九司雖也奇怪,但畢竟不會像普通人那樣表現出來,隻是看看吳遠額上流閃的白光,再瞧向樂亦彤紋絲不動的身影,不知道她會怎麽解決這事兒。


    而吳遠呢,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麽,餘光瞥見台上其他人都在以一種新奇的眼光打量自己,而從人群也傳來議論的聲音,還以為他們在意的是自己臉上塗了血的樣子。


    見樂亦彤皺眉凝視住她剛剛劃出的那道血印,吳遠便稍稍仰頭,雙目向上看去,當然是什麽都看不見的,隻覺得額頭中間一陣發燙,隻當是射燈照在腦門上太久的緣故,所以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情。


    當著全族的麵,司禮大人自然不會亂了陣腳,隻是將淡然地將銀盞放迴允達手中的托盤中,接著翻手用手背在吳遠額上輕輕一碰。


    “禮成。”


    這儀式就算完成了。


    至於吳遠頭上的光,隨它去吧,也許下台後將隕血擦掉就行了,他還不知道呢,自己頭上在發光,懵裏懵懂的,老實說還挺可愛,真想看看他照了鏡子後的第一反應。


    吳遠重新罩上帽兜,等帽簷將來自頭頂上方的射燈強光擋去一半,才發現額頭上的異常,隱隱的白光在帽簷的遮擋下終於可以被他自己看見,就像戴了個微弱的頭燈。


    他下意識地想去用手摸上去,看看是什麽情況,但下臂隻是微微往上抬了幾寸,又被他按捺住了,這個動作有礙莊重,隻好強壓著好奇,準備等稍後離場再找個鏡子來看看。


    月離族自古以來的大小儀式,都是沒有賓讚的,也就是類似司儀、主持人之類的角色,全由巫祝本人自行主持,也可以說是隨意發揮。


    巫祝想有客套的開場或是總結性的結束語,儀式就會被主持成像華夏文化那樣完整體麵的典禮。


    如果巫祝不想,那就像今晚這樣,速戰速決,沒有半個多餘的流程,就是來幹正事的。


    所以這會兒,等吳遠起身後,司禮大人就徑自走向“祭壇”中間的升降台,她知道稍後不可避免地要跟吳遠談談他父親的事,已經開始在心裏打起了草稿。


    九司的退場順序,就是入場時的倒序。


    白袍吳遠動身朝她走去,腦中有一堆信息正待處理,父親的後事也等著自己過去拍板,就在前腳剛剛踏上升降台的時候……


    “隕血發光,必有災殃!”


    人群中爆發出一陣齊響,不是一個人,也不是幾個十幾個,而至少有百十餘人的整齊呐喊,就像排練過的那樣。


    嗯?


    什麽鬼?


    有點押韻是鬧哪樣?


    吳遠停下腳步,迴頭向台下黑壓壓的人群望去,依然是看不太清的,這才發現那聲源不是來自一於某一處,而是發自整個會場的各個方向。


    這些人散落在人群中,齊刷刷地盯著吳遠,每隔幾人便有一個出聲,連他們身旁的人都被這樣統一的行為給稍稍嚇住,而且這喊話又繼續了下去。


    吳遠揚起眉毛,轉身往台邊走了兩步,仔細聽著那話中的字眼,就像一位接受上-訪群眾訴求的領導,既然你們都義憤填膺了,那我就來聽聽你們的苦衷吧。


    “隕血雜染,族人危矣。”


    “雜染”這個詞,吳遠最初聽成了“紮染”這種傳統的手工染色技術,不過放在語境裏實在猜不透含義,又沒有用隕血來紮染什麽布料。再細想,應該是“雜”字,就是指隕血不純,說我是個雜種唄。


    明白了。


    這是一場針對外人的、有組織的大規模抗議,目的在於煽動群眾,跟什麽“今年祖龍死”玩的是同一出,幾千年來,屢試不爽。


    信蚩尤的開始坐不住了。


    即使今晚這事兒什麽結果都沒有,但效果已經達到,動搖民心,難得族人可以全數聚集,而現場效果產生的影響可以一次性全麵覆蓋現場的所有人,他們是瞄準了這次機會。


    就算其他族人清楚這樣的流言動機不善,這些話也很難不往心裏去,多少都會去猜疑這個外人給族裏帶來的到底是不是災禍。


    不明情況的族人們忐忑地往身邊看去,怎麽平時溫和淡雅的同伴,在此刻就像著了魔一樣地喊著這些咒語般的說辭,眼神卻是堅決,似乎早在心裏拿定了主意。


    台上九司巋然不動,兀自靜默,這種集體發聲,是族人自由表達的體現,隻要沒有武力衝突,高層是不得壓製和幹預的。


    不過範陽的骨傳導耳機裏傳來了他警衛部一個小兄弟的低聲問詢,“頭兒,怎麽辦?”


    範陽偷瞄了眼其他人,尤其是屠江,那家夥陰著臉卻嘴角帶笑,確定這件事肯定是他指使的,便捂嘴假借幹咳,向小兄弟傳達了指令:“暗中觀察,看看都有誰。”


    隨後台下有個十幾人的小團體悄悄散開,在人群中緩慢穿梭,喊聲還在繼續。


    “罷遠驅外,則月離可存。”


    罷遠?


    誰?我麽?想要罷黜我麽?


    嗬,想得美。


    “驅外”當然是驅逐像印聲和唐可可這樣賴在地宮裏的外人,一直以來以司禮大人為靠山,假借測試員職務的名義,在地宮裏蹭吃蹭住,把外麵的不良作風帶進來,企圖幹預月離族事務,對族人進行滲透。


    “隕血發光”,是這些人在見到台上異樣後,臨時想出來的句子,通過群發傳達,沒有人見過這種情況,正好借機炒作。


    印聲在“祭壇”下方的準備室聽見了外麵的動靜,坐立難安,在升降井邊走來走去,抬頭張望,看看吳遠怎麽還不下來。


    站在人群後排的鄒小戴著變焦護目鏡,視線穿過重重人海,發現了自己的父母,那對被族人尊敬的教授夫婦,此刻正不出意料地跟著那幫人同時喊話,心生厭煩,嘖嘴一聲。


    樂亦彤在心裏歎息一聲,這些潛藏的問題最終還是被不可避免地揭開,以後應該會很麻煩,先離開這裏,且過了今晚再說吧,心裏這麽想著,再看向吳遠。


    他卻好像對這種狀況很有興趣,正在台上信自踱步,似乎真的在認真聆聽那些聲音,而底下的喊聲已經開始重複第二遍了。


    這次抗議就是衝著他來的,他不離場,這喊聲就不會停。


    “罷遠驅外,則——”


    吳遠忽然站定,緩緩抬手。


    那聲音就像被瞬間吞掉一樣,下半句話止在了這些抗議人們的嘴邊。


    台上的屠江抿起嘴,慢慢朝他轉去臉,心中暗諷,看你如何收場。


    台下徹底息聲,連範陽派去監視的小兄弟們也停下了腳步。


    吳遠沉默著環視一圈,將全場盡收眼底,確認所有人都把目光集中在自己身上後,終於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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