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吹在身上,清涼柔軟,像是記憶中明月的手。朱珥張開雙臂,滿臉笑容地看著近在咫尺的大河。落進去,遊到對岸,從此遠離閻王殿來的這個神經病。


    近了!更近了!朱珥感覺到流動的河麵上水潤的濕氣,撲在臉上,冰冰涼涼的,有些微冷,也令人精神一震。她甚至能感覺到和雲霧山的聯係又迴來了。


    自由近在咫尺,卻又遠在天邊。


    “歡迎來到彼岸世界!”落入水中的時候,一個邪惡卻非常動聽的聲音機械地說。


    彼岸世界?那是什麽玩意?


    水花四濺!河的下麵並不是水!朱珥擺出遊泳的姿勢,趴在冰冷的黑石上,頭微微仰起,看著濕漉漉的像是石洞一般的地方。上一刻她明明感覺到水流,正奮力想向前遊,下一刻卻到了這麽個鬼地方!與此同時,朱珥明顯的感覺到和雲霧山的聯係又斷了。


    “你是誰?”朱珥大喊,眼睛所望之處,是無涯的一片黑寂。


    “你怎麽知道進入第四層的方法?”令朱珥氣憤又羞惱的是,身後某個人還詫異地問,渾然不知將朱珥從冰冷濕滑的石頭地板上扶起來。


    “你不是說跳出彼岸苑就迴不去了麽?你不是說一個人隻能進一次彼岸苑麽?”朱珥一邊撐著身體站起來一邊咬牙切齒地問。


    帝鴻舒完全沒有朱珥的狼狽,就像是有一道樓梯將他接引過來,站姿筆挺,意態瀟灑。如果朱珥先前迴頭望過,就會知道她跳出來的時候帝鴻舒也跟著飛出了窗戶,如仙人降世,翩翩落入水中,卻沒有讓一滴水沾到身上。可惜那時候朱珥正頭朝下腳朝上,無暇他顧。


    “第一二層還和人間界接壤,跳出去自然能夠迴到人間,脫離彼岸苑。可你剛剛是從第三層跳的啊!”帝鴻舒聳聳肩膀,不太明白朱珥的怒氣從何而來,他這一路都屈尊降貴地遷就著這個凡人小丫頭,倒把她的氣性給養大了?


    說著話的同時,帝鴻舒眉開眼笑地往嘴裏賽東西。當年弟弟可以自由往來人間界,可給他帶迴不少人間美食,他悉數放進彼岸苑準備慢慢吃呢,結果彼岸苑和弟弟一去不複返,這些年可把他饞壞了。為了保險,這次他將第三層的美食全部放進自己的閻域裏,看在這個小丫頭陪著自己來彼岸苑的份上,帝鴻舒略有不舍卻很大方地掏了許多好吃的出來。


    朱珥一看到麵前成堆的美食就差點炸了!


    想吃不能吃的感覺太煎熬!朱珥從心理上是很想吃這些東西的,可是身體卻很抗拒,手都伸不出去,就算喂進嘴裏也和吃土的感覺沒啥兩樣。


    帝鴻舒還特無辜地看著她,將最喜歡的幾樣吃食往朱珥麵前送。


    朱珥半側過身,深深地吸氣。她不該生氣,對著麵前這貨,生氣簡直浪費表情。


    “我們現在要怎麽迴去?”朱珥識時務,不會胡亂逞強,帝鴻舒熟悉彼岸苑,她陷身於此,真要繼續生氣,除了把自己氣死,於事無補。是以,她的口氣不算友好,卻稱得上溫柔。


    “彼岸花根造的彼岸苑,四層及以上都已是人間界的彼岸,除非走到盡頭,找到通往彼岸的大門,否則沒有歸路。”


    帝鴻舒見朱珥對自己分享出來的美食不屑一顧,看她瘦骨伶仃的模樣,估摸著她或許食欲不振,琢磨著等迴到人間界好心幫她找個大夫看看。年齡不大的丫頭片子,又是最孱弱的人類身體,不好好調養怕是沒幾年就會來閻王殿報道。可看這丫頭的態度,分明很討厭閻王殿嘛,帝鴻舒抽抽鼻子,他從來不做強人所難的事情。


    “我們現在往哪裏走?”朱珥完全想不到帝鴻舒的內心活動如此豐富,將目光挪開,盡量不去聽身後帝鴻舒撲哧撲哧吃東西的聲音。


    “隨便走。”帝鴻舒正拿著個外焦內嫩的雞腿啃,聞言倒是看了看四周,好空曠的石洞,無論看哪都一眼看不到頭,他頗為欣慰且驕傲地說,“我弟弟真厲害,這是在彼岸苑中融合了長生石,才有這般壯觀的效果。”


    “希望你那厲害的弟弟,不會要了我們兩人的命。”朱珥沒好氣地說,說完還迴頭瞪了帝鴻舒一眼,正巧瞅見帝鴻舒左手雞腿右手葡萄酒,耳朵上還別著兩個肉串,身前飄著一圈瓜果。這吃相,真是慘不忍睹,朱珥的笑容終於迴到臉上。堂堂閻王,這麽一副幾輩子沒吃過好東西的鬼樣子,朱珥心中後悔不迭,當初學會繪製畫影符就好了,給他繪一段,拿到市麵上一定大賣。


    “我弟弟不會謀殺親兄的。”閻王嘴裏塞滿了東西,滿臉油光,聞言卻斂住饞相正經地說。


    “剛剛這裏有人說話,咱們找找,找出來問問,或許能問出什麽。”朱珥加快步伐,同時喚道,“先前說話的大哥,出來一見可好?”


    “真傻。”帝鴻舒笑不可仰,“那不過是我弟弟設定的歡迎語,錄音石在有人進來時就會自動放出聲音。這地方,絕對沒有第三個人。”


    深唿吸,再深唿吸,朱珥壓抑著心中狂暴的怒氣。


    “你找我這麽個傻子陪你來彼岸苑,你不是更傻?”


    “我樂意啊。”帝鴻舒故作而言他,“這一層待著,你是否覺得胸悶心慌頭疼?我給你說,這一層咱們不能久待,待久了我也保不住你的小命。你嫌棄閻王殿,可若是在這裏頭死了,你後悔想去閻王殿都去不了。”


    “這麽恐怖?”朱珥雙手環著自己的肩膀,將身子往帝鴻舒身後一縮,突然想起什麽,好奇地問,“閻王會死麽?”


    “你覺得人的終極是什麽?死亡?”帝鴻舒反問,臉上的神情深不可測起來,“昔日女媧用泥土造人,人死後亦歸於大地。至始至終都是泥土,什麽是死,什麽是生呢?”


    朱珥怔然!當然有不同啊!哪怕死後都是一捧泥土,可這一生遇到的人,經曆的事,看過的風景,掌握的能力,都是獨一無二的。那麽,隨風消散的,是每個人獨一無二的魂魄嗎?


    帝鴻舒難得用話拿住朱珥,見她陷入沉思,不由洋洋自得,然後不經意地看到黑石地板上倒影出形象狼狽的自己,臉瞬時紅的像是煮熟的海蝦。他鎮定自若地將身上亂七八糟的食物都收迴閻域,又施展法訣清洗一番臉頰和雙手,特意換了一身龍紋鑲金的黑袍,最後隻在手中留了一隻晶瑩剔透的琉璃杯,杯中盛著色如琥珀的美酒,不時啜飲一口,高貴優雅。


    可惜,帝鴻舒又一次拋媚眼給瞎子看!朱珥壓根沒注意到他收斂起餓死鬼的模樣,渾身上下煥然一新,而是大步往前,邊走邊道,“看來你很忌諱我剛剛的問題,說這麽大堆話想要繞暈我。”


    “哈哈哈哈哈哈!”帝鴻舒飲盡最後一點酒,將杯子往地上一拋,那杯子在落地前發出一點熒光後消失不見,其實是迴了帝鴻舒的閻域。


    閻域是帝鴻舒身為閻王辟出的一方小世界,但凡修為到了大乘期以上,就都能辟出小世界,隻是修為越低,小世界就越弱,像散仙的仙域,不過是個更安全一點的儲物工具罷了。而修為高深的,像是帝鴻舒,他的閻域就像是小型的墨雪大陸,按照一定的規則運轉著,能夠給帝鴻舒提供源源不斷的閻王之力,也能供生靈居住繁衍。帝鴻舒的閻域中並沒有生靈,掌管著天下死靈他就夠頭疼了,索性將閻域當成沒有邊際的儲物空間來用著。這種小世界依托於主人存在,若是主人殞命,就會生機滅絕煙消雲散。當然,修到一定地步,將天地規則領悟的很透,那也是可以將小世界獨立於自己來運轉的,但那是傳說中聖人才能做到的事情了。


    “人啊,總是沉迷自己的那點小心思,固執地不願放開手。因果循環,死生往複,守恆便是永恆,此岸亦是彼岸。閻王永遠都是閻王,而我,可能隻想做個自由自在的我。”


    “你是我見過的最獨特的閻王。”朱珥突然捂著嘴笑起來,笑得整個人都顫動起來,“想卸任的閻王,你弟弟知道你這個想法麽?如果知道,我想他一定不在彼岸苑。”


    “我也沒指望在彼岸苑就能找到他。”帝鴻舒收起滿身的高深莫測,那個嬉皮笑臉沒個正形的閻王於是又迴來了,“找迴彼岸苑也不錯啊,借著彼岸苑的能力,身處此岸,猶在彼岸,從此暢行人間界,於我,足矣。”


    “前麵還說要將彼岸苑和我交換?”朱珥滿眼戲謔,這個滿嘴瞎話的閻王大人,可真不靠譜呐。


    “彼岸苑可以交換給你啊,隻要你同意讓我的真身在裏麵借住。”帝鴻舒無所謂地說。


    “你自己留著吧。”朱珥擺了擺手,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


    蒼茫黑暗的洞穴,唯一的光便是走動著的兩個人,他們的影子清楚的倒影在黑石地麵上,開始時,影子還有些模糊淺淡,隨著他們的走動,影子變得越來越清晰,在朱珥沒有察覺的時候,腳下的黑石地麵已然變成一麵鏡子,將朱珥清清楚楚投影過去。


    “這要走到猴年馬月呢?”朱珥嘀咕道,四處張望,走了許久,卻好像一直在原地似的,周圍沒有任何變化。


    “長生石,另一個含義是無限。”帝鴻舒跟在朱珥身邊,漫不經心地說,“這地方,走一輩子也可以。”


    朱珥悚然一驚,想象了下自己從滿頭青絲走到發白如雪,四周依然是一片黑暗,隻有地麵的冰涼觸感,是能感覺到的唯一真實的存在。她甩了甩頭,振作了精神,冷不丁地將帝鴻舒提拎到身前來,“你也發揮點作用啊!我是陪著你來的。”


    “我這不是正在想辦法麽?”帝鴻舒心裏也有些焦躁,他不明白,弟弟為何要把第四層弄成這幅樣子,冷冰冰空蕩蕩的,想要捉迷藏嗎?黑暗本該讓他覺得親切,可帝鴻舒自從進了這一層,心裏隻有漸漸升騰的焦躁煩悶。難道說,長生石之外,這一層還加了另外的什麽東西?


    帝鴻舒皺著眉頭觀望四周,他的閻羅之力在這層什麽都感應不到,這讓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生出一種無力感。閻王殿上執掌眾生命運的閻王,在這一刻難道掌握不了自己的命運?


    “你看腳下。”朱珥細心地發現,四周一片黑暗,他們倆卻像是自帶光芒的兩盞燈籠,而最亮的地方,在腳下。腳下發出的光,浸潤到全身。


    “剛剛,地麵不是這樣的……”朱珥驚詫莫名,剛到第四層時,她趴在地上,那時候黑石地板黑不隆冬,並不透光,而現在,地板像是一麵纖塵畢現的鏡子,鏡中有一個栩栩如生的朱珥。


    朱珥蹲下身,地麵映射出的那個朱珥也蹲下身,朱珥皺眉,鏡中的那個朱珥……她居然咧開嘴,笑了。


    朱珥嚇得往後一跌,整個人坐在了地上。她驚魂未定地再次看向地麵,鏡中的那個朱珥也跌倒了,神情滿是驚怕不安。剛剛那一笑,仿若朱珥的錯覺。


    或許,真的是看錯了吧?朱珥撫著心口,安慰自己說。


    “哈哈哈哈哈,我揮手他也揮手啊。你看你看……”帝鴻舒突然興高采烈地跳起來,做著各種怪模怪樣的動作,眼睛好奇地看著地麵上的另一個跟著他動起來的帝鴻舒。


    “你沒見過鏡子嗎?”朱珥忍不住捂眼,她錯了,她不該跟著這麽一個貨,來到這個詭異莫測的地方。


    “哦,這就是鏡子啊。”帝鴻舒摸摸腦袋,訕訕地笑。他的閻王殿哪有鏡子嘛?從來隻聞其名不見其物啊!


    “和鏡子一樣的效果。”朱珥滿心無力地說,“你就算沒照過鏡子,地府不是有忘川嗎?河邊照一照,也看到你自己啊。”


    “忘川裏全是鬼魂,哪個能長我這麽英俊瀟灑?”帝鴻舒很不滿地反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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