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情六欲


    63


    他漆黑的瞳孔中, 魔印正在緩緩退潮,熟悉的透藍浮了上來,像是一池深潭,又泛著什麽波瀾。


    顧寫塵玄衣垂地, 黑金色的紋路從他側頸消失, 那目光從長睫下漏了過來, 仍在看霜淩。


    …他聽見了。


    她剛才說的話。


    霜淩縮了縮柔軟的指腹, 忽然開始不好意思, 囁嚅問:“我那個…吵醒你了?”


    顧寫塵眼底映著她的樣子,壓著點微弱的暗火,唇角壓住。


    “他們沒欺負我。”


    盡管十代魔主,被封禁十三年,戾氣幽怨累積,時刻奪舍。


    但,顧寫塵是一個清醒到敢探靈自己識海的人。


    他對識海的控製已經非比尋常, 甚至可以化霧為刀直接剮自己的腦子,否則這十三年未出的怨念足以讓歷代魔主吞噬新人, 取而代之。


    剛剛霜淩帶走的魔氣幫他更快壓製住了沸騰的魔識, 但他那淺淺遊動的黑霧卻按住了她的手腕, 捏住,緩緩移開。


    “不用這樣。”


    “哦,哦…”霜淩手中的尊魔劍柄玄鐵如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鬆開了那把劍。


    其實吸納魔氣的感覺也很糟糕。她現在到底是天生地養的蓮體, 金丹複位之後才開始能夠達到修者表裏瑩徹之態。而魔氣侵邪, 如果不是她體內的荒息高於靈氣與魔氣, 或者如果不是她金丹之內靈氣足夠充盈,她是做不到平衡地融合荒嵐的。


    頭頂的目光如有實質, 霜淩瓷白的臉頰慢慢爬上一絲韞色,“沒欺負就好,我知道,你永遠是最厲害的嘛…”


    “霜淩。”


    他眼底浮動的波瀾終於聚成一絲清晰的笑痕,冰川消融,“但你可以欺負我。”


    霜淩的指尖微頓,心頭忽地一跳。


    她不自覺地扣了扣那漆黑冰冷的劍柄,小聲說,“我不會欺負你啊,我是在幫你,你的狀態很不穩定。”


    三年速成近十階的魔功,他比當年修仙的天賦還要誇張。若顧寫塵能足夠惡意到失去本心也罷,那他就會和十代魔主共生共處。


    但顯然,他還在無邊魔影之中恪守著清醒。


    顧寫塵身形不動,黑霧卻從她腰間把人托了起來,帶她坐到了床榻上。


    他沒有在笑了,大約是知道她是個很容易不好意思的人,所以這笑意十分微末,藏得很深很深。


    但其實,從聖女當衆舉起他的手,他就已經在笑了。


    再睜眼,她還在眼前。


    讓別人,別欺負他。


    顧寫塵一輩子都很難殺,做什麽都很簡單。


    可大道苦修二十五年,墮魔淬煉三年。


    他站遍兩道的頂點,才終於找到一種屬於他的活路。


    顧寫塵的黑霧覆蓋在她背脊三分處,嗅著她領襟之間的清甜,眉目間的冷戾一點,一點散開了。


    霜淩一直是個對別人情緒很在意的人,她偷偷瞥了他兩眼,還是發現他在隱晦地笑她,於是故作冷靜地解釋道,“你知道我現在經脈之中都是荒嵐,幫你壓製魔氣,我也能試著融合荒息。”


    “我知道,”顧寫塵擡手拎起那柄玄鐵長劍,毫不在意地擡手丟出去,嵌進堅硬的山壁宮牆上,“但我可以給你更好的。”


    霜淩隱約聽見了歷代魔主罵娘的聲音,而顧寫塵並不理會。


    他問:“霜淩,你為什麽留下了?”


    “為什麽幫我教訓他們?”


    “為什麽站在我這邊。”


    霜淩張了張嘴,其實她也有很多很充分的理由,可顧寫塵也不逼她迴答,隻是告訴她:“——我都很高興。”


    霜淩眨了眨眼。


    高興。好清晰的情緒。


    從前他是喜是怒都平靜,他最常見的神態就是淡然,可到現在,修魔之後的顧寫塵,開始清晰地展現在她眼前了。


    他在給她看。


    霜淩腦海裏的那個顧寫塵,那個因為仙魔兩條路而割裂、而讓她不敢認的顧寫塵,開始被他自己填色描邊。


    她白皙修長的側頸垂下,露出頭頂一個很乖的發旋,“…那我也高興。”


    或許你真的能做一個好的魔主呢。


    或許這真的是一條新的路呢。


    我也變得更厲害,用我自己的方式——


    顧寫塵指腹微微摩挲,黑霧托著她起身,像是一個擁抱,“我帶你去看個東西。”


    魔主行過宮樓,一切活物避退。


    霜淩跟在他側後,看著他黑金色的衣擺掠在她鞋尖。


    這陰森魔宮裏道道宮牆如劈,與帝王家整飭的宮苑截然不同,每條甬路的走向都隨心所欲,山體之間連著樓廊閣道,以黑鏈鎏金裹著冰塊相連,看起來原始又猙獰。那些雕刻的筆畫和道旁的石象生與魔主陵宮並不相通,但同樣暗光陰寒,如同雪山內裏的黑金點墨。


    而這一切,全都隨魔主一人心念而動。


    他擡腳向前,就憑空生路。


    霜淩跟著他一路向下,路過銀鱗鬼火般的燭燈,上邊全都畫著金痕勾勒的熾月印,紙燈籠拓印著蓮花。


    所有宮魔遠隔百米就匍匐在地,恭送魔主。


    他們敬奉歷代所有的魔主,無論是誰的魔識統治陰古,都意味著那就是最強盛的尊主。


    “尊主…”


    “尊主……”


    那人始終背影平靜,路過這一切。


    做劍尊,還是做魔尊,被多少人敬仰,亦或被多少人痛恨,對他來講,似乎都可以不重要。


    霜淩就這樣跟著他,她想,顧寫塵是一個因為天賦而自我的人,但她也是霜淩見過的,內核最穩,最強大的人。


    當屬於正道白月光的光環散去,她開始真正地看見“顧寫塵”。


    清寒霧凇之下,是旺盛蓬勃的金日。


    原來他從來都不是什麽清靜無上的衛道者。


    他隻要他想要的東西。


    在這樣一個以前從未想象過的陰寒之地,在與當年飛升為神背道而馳的境地。


    她好像終於有點懂顧寫塵了。


    …


    霜淩跟著走到了陰古魔宮的地底深處。


    在石壁的嵌鑿的漆黑水晶冰錐下方,看見一口幽深無光的井。


    “這是什麽?”她的聲音甚至有一點迴音。


    “陰陽魚井。”顧寫塵答道。


    這是一處垂直空間,迴環四壁被雕琢描繪成了一整幅遼闊的陰陽魚圖,其中陰儀那一方顯然更加漆黑明顯。


    而那口井就點在魚眼之處。


    黑霧纏繞在霜淩的踝骨和指尖,護著她走下高聳的臺階,走到井口邊上,鼻尖微微抽動。


    “這裏連接著荒嵐之水的源頭,”顧寫塵站在她背後,聲音清晰,“當時你跳下去的地方。”


    霜淩想起來了,合歡弟子被莨王率魔圍攻,她為了找迴荒息操控之力,於是跳下了荒水。而彼時他還捏造著身份——


    她怕他在魔域混戰中被波及,覺得他是個靈力流失的可憐人,還兀自給他安排後路。


    霜淩後知後覺地尷尬,伴隨著一點氣惱,迴身指著他。


    她的指尖從他眼尾滑向太陽穴,“你的疤呢。”


    像眼淚一樣的。


    顧寫塵身後的黑霧探入她的掌心,在指縫間緩緩流動,扣住,“現在不需要了。”


    他流過一次眼淚,七情六欲,已經學會。


    霜淩揣著手,心裏哼哼兩聲,低頭看這口井,那她感知到的就沒有錯,這裏是整個陰古魔宮魔氣最淺的地方。


    荒嵐在隨著水波微微徜徉。


    “陰儀之內處處彌漫著荒息,”顧寫塵說,“但真正的源頭,被藏在魔宮之中。陰古不開,真源不顯。”


    又是被歷代魔主壟斷的資源…那他們的魔識是如何被煉化入劍,以求長存…


    仙魔兩道,竟然殊途同歸。


    霜淩轉頭看向黑衣靜立的魔尊,這三年他一定也觀察走訪了許多。


    顧寫塵完備頂尖的修為讓他在魔氣入體之後仍然能內守丹田,留住靈力,與暴漲的魔氣並存——顧寫塵是知道荒嵐這個世間天機的,甚至他還看到過九荒息嵐書的前幾個字,但他卻並沒有修行荒嵐。


    就像霜淩的猜想那樣——因為他不能。


    在這陰陽魚井之下,她能更加清晰地感知到那片金光…


    那是母體的光輝,是隻有女性才能真正修行的炁蘊,是古老天地“孕化”的天機。


    幹天帝君並不能修荒嵐,以之煉化他人,藏匿自身。


    歷代魔主也不能修荒嵐,以之存留魔識,伺機奪位。


    霜淩怔怔看向自己的掌心。


    青金色的荒息光芒從掌紋中微微騰起……合歡聖女也從未被人教過修行荒嵐,長久來隻作為容器。


    卻恰好在她這一代,真正入了…荒嵐道。


    同時,還有一件事至此也很明了。原著之中大男主一直攪動仙魔混戰、融靈魔為荒嵐,最後在九洲上下稱帝——


    其實顧莨就從沒有修成過。


    荒嵐在他手中隻是一種更好用的炁而已,但他其實從未真正修煉荒嵐,所以到最後也隻是人間稱帝、遙嘆顧寫塵而已。


    原著中在坤侖山獵時,顧莨拿走了陰陽雙合鼎,之後一直隨身攜帶,他並不能像霜淩這樣融入體內,其實早已是預示了。從頭到尾,這都是一場男主式敘事。


    霜淩低頭看著藏在陰古魔宮之中的荒源,再看看那個對待天機仍然平和的男人,忽然覺得,其實大男主也從來都並不真正在意飛升。


    他一輩子最在意的隻不過是用各種方式、各種手段,超過顧寫塵而已。


    那如果顧莨知道現在連魔主也……


    霜淩忽然捂住了眼睛。


    大男主,你…你那麽百折不撓的人,一定能挺住吧!


    黑霧掠過她腰間的混蓮珠,潔淨冰涼地落在她眼皮上,他問:“怎麽?”


    霜淩重新睜開眼睛,“…沒什麽。”


    莨之破,非人之過。


    不管了。


    霜淩雙瞳認真:“可是,仙魔遙峙之約,你打算怎麽辦?”


    這是仙魔兩道從古締結的契約,當魔主訣出,會與仙門照麵,彼此探探對方的虛實。霜淩對顧莨的認知沒出錯的話,這恐怕就是大男主日思夜想的“閃亮登場”、震驚九洲。


    原本十三年前,以聖洲封禁陰儀魔域為句號,仙魔之間已經沒有平衡,這些傳統也已經失效。但如今兩界未起兵戈,有和平之意,古老的傳統就會再次響起。


    顧寫塵擡起指尖,黑霧像是他的另一雙手,“現在還不穩。”


    無論是破階,還是反噬,都有失控的可能。


    “壓製尊魔之劍,還有一物。”


    霜淩連忙問:“是什麽?”


    顧寫塵剛要迴答,卻頓了一頓。他眼底帶了微不可查的笑意,心底的酸熱和從前不同,他低聲問,“…你為什麽這麽著急。”


    霜淩臉一紅,“我…”


    顧寫塵壓住唇角,黑霧如觸,碰著她的指尖,聲音仍舊清冷。


    “——冰息重劍。”


    他三年不曾拿起的舊劍。


    代表九洲劍尊的一切。


    霜淩怔了怔,不可避免地碰到了沉沉的過往,問他:“你把它放在哪啦?”


    “和你北鼻劍,破荒劍,一切埋在你離開的地方。”顧寫塵眉眼清晰。


    霜淩的心口驀地絞緊。


    那我們會拿迴來的。重迴仙洲,一切開始的地方。


    “你可以在這裏修煉,”顧寫塵道,“我也會找到平衡。”


    霜淩閉目,能感知到漂浮的荒息在緩緩湧入她的經脈之中。顧寫塵已經看明白她如今的修煉方式了,他不再逼她練劍,他認可她是獨一無二的天才。


    霜淩唿了口氣,“那…我要一直要待在你的魔宮裏嗎?”


    她的合歡弟子可能會擔心。


    “你可以等一等。”顧寫塵眼底清明,“黑金心穗花蒂落,月血樹就會結果。這是新的季節了。”


    他的黑霧舐去她指尖袖口殘存的所有青葉竹息。


    他可以養花,比任何人都養得好,…


    “主——人——”


    “主!!人!!——”


    半黑不黑的華麗大蛇悲痛地爬行過來。


    顧寫塵聽見,微微一頓。


    但這一次,霜淩也擡起了頭。


    她金丹歸位,識海複蘇,終於能聽見這曾溫養於陰陽雙合鼎中的聲音。


    茅風中蟒繞著霜淩陰暗扭動,以為她還是聽不見自己,隻能悲痛地說:“都怪這個該死的人類把我養得麵目全飛,但現在我的皮又展開了,你看我,你看我,你看——”


    霜淩眨了眨眼,擡頭看顧寫塵。


    他眉眼間不是很高興,冷漠地看著這條長大了很多倍的蛇。


    霜淩卻莫名開始想笑了。


    原來這條蛇就是她的蛇,他帶著她的金丹走過九洲時,也帶上了她的寵物,把它養成黑的。


    仙魔唯一的不世天才,唯一不擅長的事情,她好像知道了。


    她摸住了茅風中蟒的三角蛇頭,看著它瘋狂亂眨的豆豆眼,抿唇笑了,“茅茅,你受苦了。”


    “!”蛇蛇亂竄,“啊,主人你聽見了,顧寫塵他罪孽掏天啊啊啊——”


    成噸的壞話傾瀉而出。


    顧寫塵的指尖冷漠地動了動,黑氣彌漫,最後還是沒動手。


    霜淩始終低頭,雙肩聳動,藏住唇邊笑靨,然後在心裏偷偷告訴茅風中蟒。


    但是…其實你也得謝謝他呀。


    魔主大人往後靠了靠,指尖微微一動,同一時刻,陰古魔宮之外的門扉消失,擋住了外邊的來人。


    他看著低頭和蛇碰碰的少女,半晌後也輕提唇角。


    養不好靈蛇又如何。


    他不後悔入魔。


    酸澀恨愛,七情六欲,他終於都懂了。


    …


    葉斂站在陰古魔宮之外,終是嘆了口氣。


    他擔心霜淩在這裏浸染太多魔氣,蓮生靈體會受不了。他從藥箱中拿出封著青葉竹息的瓷瓶,最後輕放在魔宮的門口。


    身後,龍成玨躍下刀尖,擡頭看了眼雪山之中的宮門,“你留在這裏,我和顏家人先迴去。”


    葉斂點頭:“仙洲如何?”


    龍成玨迴頭,與坐在飛翼獸上的顏玥遙遙對視一眼,表情竟然都不是很樂觀。


    龍成玨飛升上了獸背,顏玥看了看頭頂的“熾月”,心中微微揪緊。


    仙門與魔域的和平剛剛達成,新的變故又悄然出現。


    天道不安啊。


    魔宮另一角,君喚同樣也在擡頭望天。


    他穿著破舊的藍衣,握著一把破損的劍,守在陰古外的石墩上,看不出他是不是在思考,更像是在出神。


    顧沉商來叫了他幾次,“走吧。”


    聖女以己身穩定局麵,合歡弟子嚴守在魔宮四周,聖女若有任何問題,腕側的蓮印會有反饋。


    他似乎能感覺到,這蓮印之中的聖女之息變得越發強盛。霜淩已經是歷代聖女之中修為最高的存在,無論是通過采陰補陽還是其他,顧沉商都默默驕傲。


    女子當自強,強才有權力。


    君喚仍看著頭頂的天空,在雪山山巔之上,一輪金邊孤月靜靜懸空。


    可他的目光似乎在月亮更上,天外之天。


    對於藍印長老,顧沉商其實也不知道說什麽。他本就是木訥之人,而君喚比他還要空白呆板,兩個人站在一起,可以幾天幾夜地不說話,但又都知道對方是能夠信任的人。


    夜寧陪在顧沉商旁邊,知道這倆人是說不出三句話的,於是出聲問君喚:


    “天上有什麽?”


    頭頂的陰雲緩緩遮住月亮,魔域之中的月血樹開始結出酒香。


    君喚搖了搖頭,“還不知道。”


    夜寧攤了攤手,就知道,一個兩個都是悶葫蘆。


    她拉住顧沉商的手,準備去找找這魔族特産的月血樹,可腳步卻忽然一頓。


    然後她迴頭看著君喚。


    她已經猜出熾月魔主就是那位……


    那君喚在天上看到的。


    是誰?


    …


    陰儀魔域之中,魔氣愈盛。


    月血樹是散落在陰古魔宮山域之中的古木,隻有當魔主現世,才能得見。


    這是魔族的盛大節日。


    因為月血樹的果實就是樹本身,當黑金心穗花全部蒂落,月血樹就會流出乳白色的酒液,酒香彌漫整片陰儀三境,引發爭搶。


    這一切,霜淩卻忽然不知。


    霜淩在陰古魔宮之中修煉,陰陽魚井中的荒息源源不斷,她沉在溫涼的井水之中,蓮生清香彌漫,茅風中蟒遊動著陪伴她。


    一坐就是一整天。


    她的金丹迅速與流淌荒息的經脈重新融合。


    她的修為真正迴到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的心境,心法,學過的劍式,悟道的劍意,破境過的瞬間,共同構成一個冉冉升起的新星。


    荒嵐道中……唯一人。


    彌漫的黑霧纏繞在蓮息之中,像在處處嗅聞。他每天來看,安靜地陪許久,然後又安靜地離開。


    …進境太快。


    連他都不知道教什麽。


    顧寫塵在簷下的暗影中笑了一聲。


    他摸了摸心口。


    他想這大概是欣賞和驕傲。


    月色下,整個魔域已經開始爭搶。


    萬萬魔潮湧動在陰古魔宮四周,獸境魔物在搶奪月血樹酒這件事上頗占優勢。


    魔主的霧影縱貫整個陰儀,他看了片刻,擡腳,走向樹下。


    顧寫塵本人一出,萬魔立刻避退,對力量的絕對臣服讓他們紛紛匍匐在地。


    “尊主!”


    “尊主——”


    像是劍氣劈開潮水,玄衣身影平靜地穿過魔潮,停在了最高的那棵月血樹下。


    顧寫塵拎著一隻竹筒,在月光下等開花結果。


    陰陽魚井中。


    霜淩被水洗過的清麗眉眼微微一動。


    旺盛的荒息萃煉之下,她體內的力量輪轉過無數個輪迴,將要突破修為之界——


    從元嬰圓滿,邁入分神之境。


    這太快了…這樣的速度,就算是未入魔前的顧寫塵可能都沒達到。


    他也會驚嘆吧…!這個念頭在心尖滾過一圈,她唇瓣莫名一勾。


    可在霜淩睜眼前的瞬間,卻心口一震。


    陰陽魚井四周的漆黑驀然高遠,她在虛空中似乎對上了一雙眼睛。


    漠然濃綠。


    霜淩從脊骨爬上一種原始的戰栗,嘩啦一聲從水中冒了出來。


    雷光悄然追著少女而來,在月色烏雲中破開一線天光。


    她快要破境了!這件事要告訴顧寫塵。


    她似乎感知到了危險,這件事也需要告訴他。


    霜淩提著濕噠噠的裙角穿過黑鏈冰塊連著的樓廊,試圖找到魔主的身影,卻到處都沒有找到,最後轉頭,看見了被無數魔影避讓圈出的一棵純白高樹。


    那人正在樹下。


    霜淩穿過魔群,用荒息吹幹著發絲和裙裾,向那背影跑過去。不知為何,魔潮也為她讓開了路。


    ——“顧寫塵!”


    他早就睜開了眼睛。


    平靜的眼底甚至有一絲眼看花開的笑意。


    霜淩急忙忙地拉住他黑金色袍袖,遠處四下的魔修頓時低低嘩然,心道聖女果真勇猛,連魔主大人都敢上手……


    霜淩喘了口氣,擡眼對上他清晰的黑眸。


    “我要破境了!”


    “我還、還看見了一雙眼睛,我覺得很不祥……”


    顧寫塵垂眸聽著,黑霧從身後彌漫,開始嚴絲合縫地圍住她。他看進她清澈的瞳孔,探究著她的情緒。


    “你這麽著急?”


    他心底似乎感受到了微酸的酒意,明明他還沒接到月血樹的結果。


    但他竟然嚐到了甜味。


    “我是呀,我著急呀——”霜淩看不清那到底是什麽,可她本能地覺得不安。


    顧寫塵忽然低下頭。


    黑霧漫過他鋒利的眼尾,藏住一片韞色。


    他看她看得這樣認真,終於讓霜淩再次感到了不好意思,捏著自己還濡濕的袖口,往後退了退。


    “怎、怎麽了?”她緊張地問。


    顧寫塵離她很近,氣息也輕,目光像在尋找——


    好的,壞的,都想告訴我。


    守護我的道。


    問我疼不疼。


    不讓別人欺負我。


    在意我如何自處。


    在意世人如何看我。


    顧寫塵的竹筒裏“啪嗒”一聲,落下了第一滴清酒。


    他站在月光裏,玄衣黑發一身孤冷,可卻閉眼,深吸了口氣,終於想笑。


    少女有點惱地退了退,“你看什麽…”


    “霜淩。”


    “我在找你也心悅我的痕跡。”


    他眼底如夜墜星。


    找到了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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