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當空。


    程春飛走出帳篷的時候,一對濃眉正緊蹙成一個“川”字。


    事實上,他最近時常皺緊眉頭,仿佛欠下別人一大筆償還不起的賭債。


    程春飛並不是一個太好賭的人,而邵鳴謙統領的“白袍軍”也明令禁賭,所以他會如此憂愁隻能是因為別的事情。


    首先,他很餓。


    由於軍中缺糧已久,他已連喝了三天的米湯——或許還是叫洗米水比較合適,因為碗裏加起來的米還沒有五粒。


    其次,他很累。


    自他離鄉參軍至今已近五載,而他加入“白袍軍”也已過一年,他發現“白袍軍”雖是大魏士兵的至高榮耀,但每次執行的無不是最為危險的任務。


    看著一身白甲上的洗不淨的黑土,程春飛心裏又是自豪,又是苦澀——這件白甲確實不容易久穿,而“白袍軍”的大部分士兵都沒有機會把自己的鎧甲穿的如程春飛身上這件一般髒。


    人都死了,自然沒有機會再穿甲。


    程春飛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穿這件白甲多久,更不知道這幫匈奴人到底犯了什麽病,從去年年底開始就對大魏發起不間斷的持續進攻,每一場戰鬥的慘烈都超過程春飛以往參加過的任何一場戰役。


    他聽百夫長說匈奴的進攻之所以愈發頻繁,是因為草原上出了一位百年罕見的單於——聽說這位單於今年還不到三十五歲,卻已一統草原上的所有部落,做到了曆代先祖都沒有做到的事情。


    是以,這位單於要求匈奴各部改稱自己為“大單於”,因為他認為自己是草原上前所未有的霸主。


    “侯爺說這位大單於出生於匈奴的一個小部落,他的母親是一個中原商人之女,在他的前麵還排著兩個嫡親的兄長,按理說他是沒資格繼承部落領袖之位的。”


    百夫長口中的“侯爺”自然是指大魏的“定軍侯”邵鳴謙,每當他提起這位大魏的年輕將星時,口中總是帶著一種至高的敬意。


    “在大單於十六歲那年,他的父親戰死於其它部落的鐵蹄之下,而當時的局麵就是敗局似已注定,他們這一族人也注定要淪為他族的奴隸。”


    “可大單於卻在那時忽然暴起,憑借一杆長槊、一把彎刀、一張大弓直入敵群,憑一人之力於亂軍之中取下敵方部落的領袖首級。”


    聽到這裏時,程春飛忍不住咽下口唾沫,緊張地問道:“然後呢?那部落裏的勇士沒有為自己的首領報仇麽?”


    “他們當然是想要報仇的,我也真的很希望他們可以報仇成功……”


    百夫長沉重地歎了口氣,緩緩道:“可是大單於斬殺敵首後便火速退去,憑其萬夫不當之勇,那些人竟然隻能看他硬生生殺出一條血路,然後揚長而去。”


    “後來的事不必我說,你應該也聽一些老兵說到過。”


    “大單於先以謀略害自己兩位兄長陣亡於沙場,而後又南征北討,曆時十二載,終於一統草原。”


    大單於顯然是一個極負偉略的梟雄,當他統一匈奴各部後,又將鷹隼般銳利的目光看向了南方——大魏。


    每念及此,程春飛的心情就變得很沉重,每當他心情沉重的時候就會去找他的百夫長。


    百夫長就坐在帳外的火堆旁,專心致誌地雕刻著手中的小木塊,仿佛在做一件無比神聖的事情。


    “你還不睡麽?”


    百夫長迴首看向程春飛,露出那張麵披刀疤,卻依然難掩其風采的英俊麵龐——原來這位百夫長就是跟隨程春飛一同參軍的程無憶。


    自從兄弟二人被編入“白袍軍”後,邵鳴謙立即就發現了程無憶過人的軍事才華——對戰爭的敏銳洞察力令他往往能夠預判戰勢的走向,縝密的邏輯又令他可以做出最好的戰略。


    是以,程無憶在半年前成為了“白袍軍”的一名百夫長,而程春飛則成為了他的副手。


    可是禍不單行,程無憶居然在當上百夫長之後的第三天,便在戰場上被敵軍一箭射中肩膀,隨後跌落馬下。


    程無憶當時的情況非常不好——雖無性命之憂,卻昏迷了三天不醒,而且昏迷期間還一直說著程春飛聽不懂的胡話。


    他聽到最多的是好像是一個女人的名字,這個女人叫“舒舒”。


    除了這個“舒舒”,程無憶喊到“師父”與“師弟”的次數也不在少數。


    終於。


    程無憶在第四天的清晨蘇醒了,程春飛也因此知道,自己這個揀來的弟弟已恢複了全部記憶。


    他告訴程春飛,自己名為傅瀟,本是六扇門的捕頭,後來因為劫皇妃之舉而變成了朝廷通緝的重犯。


    程春飛真是驚駭萬分,萬萬想不到自己當初竟帶了這樣一個通緝犯迴家。


    待他冷靜下來後,立馬嚴肅地對傅瀟說道:“你記住,你現在不是傅瀟,你是程無憶!”


    傅瀟也確實是這麽做的,他以程無憶的身份繼續留在“白袍軍”,隻等一個合適的機會去與邵鳴謙請辭。


    自傅瀟恢複記憶之後,程春飛發現他的臉上已再也看不到笑容——他大部分時候都在憂心前線的戰事,稍有閑時便一個人靜刻木雕。


    正如此刻一般。


    程春飛之前從不知道傅瀟會雕刻,但他十分肯定傅瀟的雕刻手藝,在他純熟的手法下,小小的木塊逐漸變成一個線條優美、輪廓柔和的女人,看來就像是擁有靈魂的活人。


    程春飛猜測這個女人一定就是傅瀟的妻子,因為他刻來刻去始終都是這個女人,而他倆的軍帳裏已擺了六個這樣的木雕。


    “你好像心情不錯?”


    看著傅瀟目中似有似無的笑意,程春飛心想這可是難得的畫麵。


    傅瀟愣了一愣,隨即停下手上的雕刻,舉頭望月,微微笑道:“今天……是我女兒的生日。”


    程春飛走到他身旁,與他並肩而坐,跟著笑道:“如此說來,今日還真是一個好日子。”


    傅瀟臉上的笑容僵住。


    他實在不知道今日是不是一個好日子——五年前的今日,閑雲居士為保夏逸以及他與舒舒一家,毅然選擇獨自麵對唐劍南與拭月等人。


    ——師父可還好?


    ——師弟與舒舒他們到底脫身沒有?


    每當傅瀟想到這些事,思念與煩躁便如潮水般將他整顆心填滿。


    可他偏偏又不能即刻抽身離去,所以他隻好把一腔思情盡發泄在手中的刻刀上。


    “你之前說會找一個合適的時機去找侯爺請辭……”


    程春飛忍不住問道:“轉眼已是半年,你還沒等到這個時機麽?”


    傅瀟蔚然歎道:“我若是此刻不辭而別無異於逃兵,莫說我自覺對不起你們這些兄弟,恐怕侯爺也要以逃兵之罪通緝程無憶這個身份……要走,也得等到這一仗打完,等到我確定關外的戰火不會燒到關內。”


    程春飛苦笑道:“不是我說……兩軍交鋒,動輒數萬,似我們這樣的小人物根本不能左右戰場,你何必事事攬為己任?”


    “你說的不錯,沙場如棋盤,你與我,甚至連侯爺都是棋盤上的棋子,唯有崔大將軍與大單於才是這統領全局的執棋人。”


    傅瀟忽然挺直腰背,振聲道:“可若是往大了說,假如每一個士兵都做此想,甘願做一個隻掃門前雪的棋子,試問還有誰有能力、有資格去做那執祺人?沒有執棋人,還有誰來率領三軍、抵禦匈奴?”


    “咱們再說小的,你家中有老母待養,那麽你是不是也可以自顧自離去?”


    “你絕不會走,因為你也知道士氣是由每一個士兵共同凝聚而成,多一分愈強,少一分愈弱。”


    “崔大將軍作為執棋人,需要的就是可以凝聚士氣的棋子,也正是因為有我們這些棋子在此,才有大魏境內的萬家燈火。”


    程春飛被說的無言以對,同時又心生一股豪情,一拍傅瀟肩膀,道:“你本是為護我周全才來參軍,可如今你也背上了卸不下的擔子,所以我也絕不會讓你出半點差池!”


    傅瀟大笑道:“我們參軍的時候就說過,一起來,也一起走!”


    一時間,二人豪情大盛,若不是軍中嚴令禁酒,他們非要好好暢飲一番不可。


    然而,此刻也不是喝酒的時候,因為一支飛箭驟然落入二人身前的火堆,濺起大片火星。


    然後,就是第二支箭、第三支箭、第四支箭……


    “敵襲!敵襲!”


    程春飛一邊狼狽躲閃接踵而來的箭矢,一邊吼的如洪鍾般響亮。


    傅瀟“唰”地拔劍出鞘,目中的豪情已在頃刻間轉為冰冷的凝重。


    他已不是第一次遇到如今夜這般的突襲——他並不知道自己還要再度過多少個這樣的夜晚,他也不知道匈奴今夜的突襲並不隻是針對“白袍軍”。


    這一夜,整個大魏邊關狼煙衝天,烽火已然燒至邊境。


    大單於親率四十萬大軍大舉南下的消息,終於在六日後傳迴京中。


    自邊關而迴的斥候同時還帶迴另一條震動朝野的消息:崔胤雄大將軍統領的關外主軍與匈奴激戰三日,最終由於軍中缺糧已久,於三日前大敗於大單於率領的匈奴軍先鋒,目前仍在且戰且退。


    董言聽到這個消息時,正在相府的後花園下棋。


    直到棋子跌落在地上時,他才從震驚中清醒過來。


    “這……這不可能……”


    這一刻,董言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都透露著深刻的恐懼,自他任相至今,從來沒有人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種表情。


    “他……他怎麽會輸的?崔胤雄……怎麽可能輸?”


    董言在園中來迴踱步,口中反反複複就是這麽兩句話,他實在想不通到底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身為一代權相,董言自然懂得禦人並非一味的威逼,也要適當的利誘。


    是以,無論是用於江南賑災的災糧,又或是運往前線的軍餉,他都會抽取其中四成,再取其中三成分予他這一派自上而下的各地官員。


    至於平日裏的古董字畫、金銀珠寶一類的打點自然不必多言。


    董相爺的雷霆手段本就駭人,再配合這雨露之恩,朝中過半官員無不對其敬畏不已。


    可是,崔胤雄崔大將軍就是一個硬骨頭,他常年鎮守邊關,偏偏就不吃董言這一套。


    為了得到朝中文官的支持,崔胤雄毅然站到了左相劉貴清一邊。


    可惜,劉貴清與崔胤雄一文一武、一內一外,加起來仍敵不過董言會討當今聖上李雪庭歡心。


    為了敲打崔胤雄,董言刻意多扣了一成輸往前線的軍餉,而且逐年稍增。


    如此一來,崔胤雄即便打了勝仗,卻也因為糧草不足而不能遠征,更不必說什麽深入草原、直搗匈奴核心。


    正是因為董、劉兩派的朝野之鬥,導致崔胤雄在前線隻能守境二十年,卻不能立開疆擴土之功。


    到頭來,反給了大單於一統草原的時間——從某個角度來說,是董言給大魏一手養出了這個空前強大的敵人。


    ——可即便如此,崔胤雄也沒有敗的道理啊?


    董言深明唇亡齒寒的道理,也明白崔胤雄就是大魏最大的防線,所以他雖然打壓崔胤雄,卻不會打壓過甚。


    ——上一批扣下的軍餉已在半月前發往前線,崔胤雄理應早已收到。


    ——那批軍餉或許不多,但足以支撐他一個月……他怎麽會因為糧草不足而落敗的?


    董言反複思索,最終得到一個結論——那批軍餉根本沒有送到前線!


    他揮手趕退園子裏的所有下人,隻留下那位靜靜坐在棋盤前的對弈者。


    這是一個看來五十有餘的老者,頭戴潔白綸巾,一身鶴麾也是一塵不染。


    這老人的眼神看似空洞無神,卻又像是一個無底洞,永遠無法望穿其底。


    墨師爺。


    董言一直很喜歡、很器重墨師爺,因為墨師爺總是能把他不方便做的事完美處理好,也因為墨師爺的棋藝確實很高。


    董言時常感慨以墨師爺的本事不該屈身於江湖,而是應該到朝堂之上做出一番成就。


    每當董言暗示招攬之意時,墨師爺總是以高妙的話術,優雅、合理地婉拒。


    是以,董言隻好把墨師爺當作一個絕好的合作對象,同時也視其為自己的智囊,當他遇到一些費解之事時,便會詢問墨師爺的看法。


    正如此刻。


    “莫先生,請問你如何看待此事?”


    “此事非同小可。”


    墨師爺的語氣可謂嚴肅,但臉上卻沒有半分“非同小可”的表情。


    “這麽一大批軍糧憑空消失,絕非常人可以做到,可見策劃此事的一定是一個極其龐大且嚴密的組織。”


    “先生莫非已有了頭緒?”


    “不錯。”


    墨師爺將指間的白子輕輕放入棋壺,然後緩緩起身,目中帶著一絲令人費解的笑意。


    (祝諸位書友元旦快樂,新年大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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