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官是巡撫軍門,你等果真要造反麽?”


    看到劉東楊近前來,黨馨肝膽俱裂,不停後退,但心中很難相信,這軍將居然敢真的殺害自己。


    杭州兵變,巡撫被亂兵毆打,這已經駭人聽聞,後來當事人都被朝廷嚴厲處置,如果劉東楊果真敢殺害自己,朝廷震怒之下,不知道多少人會掉腦袋。


    劉東楊在最後時刻果然有些遲疑,看向兩排並列的諸多將軍。


    有一些將領麵露遲疑之色,朝廷權威在他們心中仍有份量,更多的是一臉無所謂,自萬曆禦極以來,對寧夏地方製置很多失策之處,各地的兵變,民變一直不停,比起嘉靖朝更加昏亂,現在的寧夏兵變當然與普通的兵變截然不同,但也就是量變到質變而已。


    一個麵色白皙的將領微微點頭,劉東楊再不猶豫,一刀揮將過去,黨馨帶頭烏紗帽的頭顱高高飛起,臉上仍然是不可置信之色。


    石繼芳卻是被另外一個將領上前刺死,大紅的官袍和補服上染滿了黑紅色的鮮血。


    “請哱副將來,主持大局!”


    劉東楊將刀一豎,大聲厲喝,諸將都是神色凜然,齊聲應和起來。


    哱副將便是哱承恩,此時哱拜已經退職在家閑居,今年春上北虜套部火落赤攻打甘肅鎮,甘肅鎮副總兵戰死,寧夏奉命出兵援助,哱拜也自請出師,後來在金城時,見自己部下兵強馬壯,各部將領多半出自自己門下,對哱家言聽計從,哱家父子又苦於黨馨等文官壓迫,早就有不服之心,此時眼見哱家實力至此,雖不敢有“天子力強者居之”的心思,但亦對大明少了很多敬畏和害怕。


    哱拜原本就是投歸的韃官,麾下不少將領也是韃官,大明對套部的入侵毫無辦法,各人均是想自己若反,無非就是另外形式的套部罷了,大明打不下來,時間久了自然也就罷了,若是真的能自立成功,就是唐朝的節度使,屬地之地,威福自用,可比做拿著手本跪拜在文官腳下的大明將官要舒服的多了。


    就算是將來還得臣服,最少也得如西南夷那些世襲幾百年的土司一樣,這也是哱家的底線,若是說他們有取代大明之心,這倒也是完全沒有。


    萬曆十九年夏,軍鋒劉東楊等殺巡撫黨馨並副使石繼芳,縱火焚公署,收其印,釋罪囚,正式舉旗造反,同時脅迫寧夏鎮總兵張惟忠並反,惟忠不從,自縊而死,哱拜為了掩人耳目,將劉東楊這個低資曆的將佐推為寧夏新總兵,同時哱承恩和許朝任副總兵,士文秀和哱雲為左右參將,大權還在哱家手中,立下新總兵後,哱拜等四處出兵,旬月間連下中衛、廣武、玉泉營並靈州等城,寧夏鎮所管地方大半落入其中,同時哱拜與套部著力兔聯盟,許以花馬池允其自由出入為條件,與套部蒙古聯合,這一下不僅甘肅受到威脅,陝西固原等地亦是震動。


    消息傳至京師,連遼陽鎮節節順利都蓋不住,塘馬所至地方,士民皆是震恐。


    寧夏一鎮等於齊反,原額七萬一千六百九十三兵員,馬兩萬一千一百八十二匹,萬曆初年兵部重新額定,尚餘兵員兩萬七千九百三十四員,馬一萬四千六百五十七匹,在大明九邊序列中是很弱的一鎮,但如果舉鎮皆反,再與套部聯合,非普通的幾萬北虜可比,威脅之大,足以對額兵同樣不足的甘肅造成重大威脅。


    一匹匹塘馬奔赴京師,告急的文書如雪片般飛到內閣和萬曆的案頭,萬曆再荒疏政務,這般軍國大事卻是向來不敢怠慢,當下命總督魏學曾督各總兵合兵往討,九月四日已經入秋,各鎮兵馬開始往寧夏又集結,最倒黴的無非是兵部,石星焦頭爛額,在此之前他調集大兵前往薊鎮一帶防備遼陽,結果遼陽一直與蒙古交鋒,並未有任何不臣的表現,現在又得將大軍調往寧夏,前後支拙,花費巨大,銀錢如流水一般用出,戰事尚未打響,光是調兵所費折色銀兩已經在百萬以上,所幸通州並各鎮儲糧尚還充足,軍械等物資亦是足夠使用,在調甘肅延綏諸鎮兵時,統兵大將的物色也是開始了。


    ……


    ……


    傍晚時分,萬曆罕見的先後召對了閣臣並相關的人員,先至文華殿,再禦左順門,先後查看輿圖,聽取兵部、戶部、工部,並大同山西等各鎮的匯報,在知道素有“東李西麻”之稱的副總兵麻貴已經率本部營兵並蒼頭家丁趕往寧夏時,萬曆心情稍感輕鬆,不過內心還是有嚴重的挫敗感。


    萬曆二十年後先後爆發寧夏之亂和播州之亂,這是大明以前從未有過之事,在嘉靖年間雖然有北虜南倭,但那都是外敵,本身統治之內的土司比如女真部落和西南夷也時有叛亂,但規模都不很大,而且這些領敕書的夷人原本就不算統治範圍之內,現在造反寧夏卻是大明九邊重鎮中的一員,這叫萬曆有嚴重的受傷害的感覺。


    不過他也沒有反思自己的意思,隻是心中那種懷疑和信不過外臣的感覺越發濃重了,正因如此,石星雖然調動失措,卻沒有受到嚴責,畢竟怎麽來看,遼陽鎮的威脅比寧夏鎮要超過百倍,萬一是遼陽鎮造反,萬曆覺得自己未必能夠安枕而睡,甚至薊鎮能不能守的住,也很難說,到那種地步,就不止是難堪那麽簡單了。


    在萬曆抵達鄭妃宮中的時候,一個青年太監手持拂塵急趕而至,半跪下奏報道:“皇爺,兵部來人奏報,說是最新的軍報,遼陽鎮軍主力已經逼近插漢的汗庭附近,距廣寧西南六百餘裏,沿途設數十兵站守備,力量漸薄,未來大戰在十數日內方會再有迴報。”


    萬曆知道此次遼陽仍是兵分數路,偏師一路一直往北,直插兀良哈三衛的故地,那裏地廣人稀,隻要驅趕走散亂放牧的北虜,方圓數千裏的地方就到手了。隻是萬曆也不大明白,為什麽遼陽對恢複奴兒幹都司故地這般上心,要知那裏多是冰天雪地之地,要麽就是綿延不絕的草場和森林,極晝之時冰冷入骨,萬曆閑時也看過當年的一些記錄,這般蠻荒之地連南方的煙瘴地麵也遠遠不如,否則當年祖宗也不會輕易放棄了。遼陽另外一路則是直插巴林等部地方,已經將那些小部落打的雞飛狗走,再往西南便是喀喇沁和大寧故地,與土默特諸部交界,那是蒙古的核心地域,估計這一次遼陽還沒有徹底消滅北虜諸部的決心。但顯然,如果中路直入插漢部的主力能夠大獲全勝,估計滅亡北虜諸部也就是時間問題了。


    想到這裏,萬曆麵色十分陰沉,遼陽慘敗,對他的統治當然十分不利,插漢各部會更為囂張,去年土默特各部入寇,打的遼鎮十分狼狽,京師也十分緊張,套部入侵甘肅,數千明軍和副總兵戰死,若是遼陽今次敗了,日後北虜各部還不知道會帶來多大的麻煩。


    但遼陽若勝了,極北到兀良哈三衛故地,再到吉林,長春,東至女真鴨綠江部,這般大的地域已經是大明一半還多的國土,隻有苦葉島和奴兒幹都司故地尚未收迴,不過那也是時間問題,若遼陽有這般大的地盤,一鎮之地等若大明一國,到時候何以製之?恐怕天下易主也隻是時間問題了。


    這些心事沉甸甸的壓在他的心頭,萬曆自己也搞不清楚,十年前的時候國家還是蒸蒸日上,現在也是府庫充盈,為何天下這般多的災異,這般多的民變和兵變,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


    “臣妾見過皇上。”


    沉思之中萬曆看到笑顏如花的鄭氏,心頭終是感覺一陣輕鬆,別的嬪妃無論如何也不能給他這種內心的愉快之感。至於皇後,刻忌寡恩的萬曆懷疑皇後與外臣有所勾連,是以對皇後越發冷淡,當然皇長子朱常洛出閣講書並沒有改變,在這件事上,萬曆自己也感覺無能為力,隻能對鄭氏抱歉了。


    “愛妃免禮吧。”看到鄭氏起身後想去忙碌,萬曆指指身邊,說道:“坐吧,一會朕還要接見司禮監諸人,晚膳已經用過了,現在叫朕吃什麽也是進的不香,你就不必費力了。”


    “那臣妾給皇上捶背吧,鬆乏一下也好。”


    鄭氏的粉拳打在萬曆背上,輕輕拍打之下萬曆感覺心頭的重壓去了很多,身體也舒服的多了,當下忍不住對鄭氏道:“吾在外朝內廷多有煩憂,隻有在你這裏才略有些享受。”


    “皇上也不必太過操勞,祖宗留下的這江山是鐵打的。”


    “唉,你知道什麽。”


    “皇上不說臣妾當然不知道,若說了臣妾沒準還能幫皇上出出主意呢。”


    鄭氏說了,才想起什麽似的,吐吐舌頭,笑道:“祖製後妃不得幹政,臣妾失言了。”


    “倒也不必這麽緊張,你與朕就如民間那夫妻一般,夫妻間有什麽話不可說的。祖宗是防閑,其實本朝外戚無實權,倒也不必太過擔憂。若是說真的後妃不能幹政,朕的母後當然可是就隻差垂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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