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州之事,以最快的速度飛遞往京師,立時引發軒然大波。


    高淮和張懋都是密奏,先至京師,萬曆已經知道事情經過,天子的內心自是興起波瀾,萬曆早就對惟功不大信任,這個自己一手看著成長起來的大將已經早就明顯的不受節製,並且桀驁不馴。


    前些年的選秀和取銀都被頂迴來,加上諸多事情,使得萬曆急欲換將,但遼陽的赫赫戰功使得萬曆的一些小動作無功而返,不僅沒有換馬成功,反而隻能對遼陽進行封賞,張惟功的職爵也是一路上揚,根本壓都壓不下來,眼下又出得這般事情,萬曆心頭一股惡氣頓時就是下不來。


    俟蘇州府的奏報上來,當然是將事情又說一次,不過明裏暗裏,都是說查不出來是何人所為……蘇州府又不傻,這事夾著錦衣衛太監和皇帝,還有地方大戶是一邊,另一邊卻是兵強馬壯的遼陽,光是京裏的張黨勢力就不小,他一個地方官何苦替這些大佬衝鋒陷陣。


    明著的奏折沒有實指,不過立刻就有幾個禦史風聞奏事,奏折中就直言此事與遼陽鎮有關。


    萬曆一改荒疏政務的積習,更加不會留中,直接就批複下來,著有司徹查。


    這件事落在內閣和兵部頭上,石星剛任本兵不久便遇著這事,心頭實在煩惡。


    不查,對上無法交代,也有礙本心……石星是認死理的,雖然對惟功感恩戴德,也認同遼陽的理念,但一事歸一事,這件事他自是站在皇帝一邊。


    無論如何,天下總兵都這般行事,和唐時那些節度使在長安謀刺宰相有什麽區別?天下還有體統律法可言麽?


    但若如實去查,兵部根本不知道如何下手,這件事錦衣衛和東廠都沒有辦法,到遼陽去兩個就得死一雙迴來,兵部有何辦法?


    最終石星召集兩侍郎並各郎中,會議之後,決定兵部派出兩個司官,和都察院派出禦史一起配合,前往遼東查案。


    反正已經有禦史“風聞”奏事,就以這個由頭去查好了。


    決斷之後,石星迴府,長隨來報,書房之中已經有客在等。


    來的是呂紳與李甲二人,一位是部堂高官,一位是中層官員中的活躍份子,也是張黨的核心人物,石星換了大衣服,也不耽擱,立刻前往書房。


    他這房子是賞賜來的,並不算大,但緊鄰東安門,上朝十分方便,如果罷官就得繳還,這也是部堂級高官的福利了。


    自迴朝後,石星的官位節節高升,也不是當年那般窘迫,不過叫他自己買這樣的宅院,仍然力有未逮。


    書房的布置也很普通,隻是書畫稍多些,待石星過來,呂紳和李甲二人將視線從那些字畫上收迴,李甲先拱手一揖,呂紳則笑道:“好久不來,東泉公的字越發圓潤飽滿,根腳也立住了,隻是收束時,還有些機鋒外露的感覺啊。”


    俗話說字如其人,石星已經盡可能的壓自己的秉性脾氣,不過這東西是胎裏帶的,不小心練字就暴露了。


    石星也不客套,彼此安座後便道:“兩位前來,當是兵部調查遼陽之事?”


    “對了。”呂紳看一眼李甲,答說道:“正為此事。”


    石星眼簾一垂,肅然道:“若兩位叫仆以私廢公,請不必多語了。”


    “東泉公誤會了。”李甲嗬嗬一笑,說道:“我二人隻是得了平虜指示,勸東泉公不必大費周章,免得大張旗鼓的將事做起來,最終勞而無功,皇上那人是要臉麵的,東泉公難免受斥責,何苦呢。”


    聽到說是惟功指示,石星也是肅容聽了,到末了,卻還是正色道:“還是那句話,仆不敢因私廢公,朝廷設兵部和都察院,都為節製諸鎮,不使武人犯上,以文馭武乃是祖製,仆不敢不遵。”


    呂紳皺眉不語,李甲冷笑道:“平虜早就說了,文武並重才是真祖製,太祖和太宗年間何曾談過以文製武?後來是文臣假托祖製,侵奪五軍都督府權力,漸漸成淩駕武臣之上,東泉公若說這是祖製,豈不是笑談?”


    石星和鄒元標每常閑談,對遼陽的民生和學術氣氛都很欣賞,屯堡和民政福利都令兩人擊節讚歎,唯一不滿的就是武人當政和設立特務機構。


    當年他和惟功在京師談話時,涉及的東西很多,但這些石星是絕不可能讚同的,現在石星與許國,還有鄒元標等人隱隱成為一個政治聯盟,漸漸遊離在張黨之外,主要原因,還是對遼陽武夫當國的不滿。


    這一次,遼陽索性動用武力,千裏迢迢跑去殺到稅監衙門,錦衣衛等上三衛親軍死了好幾十個,雖說都是校尉力士這樣的低層,武官沒死一個,算是給朝廷留了麵子,但這事知道內情的人極多,要是朝廷一點反應沒有,以後還怎麽維持這個天下?


    一念及此,石星感覺沒有必要和眼前這兩位多說了。


    大家理念相同還能繼續做朋友,理念不同,也沒有必要裝作友好。


    當下默不出聲,舉起茶來小飲一口。


    雖無長隨高叫送客,意思也是十分明顯了。


    “東泉公,以後我們不會再上門了。”呂紳起身,歎息著道:“你的脾氣就是太容易自以為是,你以為今晚我們是為了遼陽而來?也罷,過幾天你就知道了。日後,凡事切莫都以公心出發,也想想自己的安危和前途。”


    他怕石星這驢脾氣再說什麽不好聽的,拱拱手便是離開,李甲雖然年輕的多,脾氣卻是更加老成,看石星油鹽不進後已經一字不出,隨著呂紳出門之後,才沉聲說道:“果然不出所料,東泉公自此和我們陌路了。”


    “唉……”呂紳歎息一聲,說道:“觀操守在利害時,觀精力在饑疲時,觀度量在喜怒時,石拱辰到底還是棋差一著,操守,度量,皆有不足啊。”


    呂紳在萬曆朝是赫赫有名的“三君”之一,可不是東林八君那樣自吹自擂的名氣,和郭正域兩人一樣,都是實打實的名聲,若非是能力和操守到一定境界,絕不會有這樣的氣頭出來。此時他這般評價石星,當然是失望之極。


    “我們也不必管,已經盡了人事,隻能由得他去了。”


    “倒是那些小兄弟,難免會有心浮氣燥的。”呂紳微笑道:“還得景元你去多調和,莫再朝中生事了。”


    “是。”李甲當仁不讓,笑道:“我一定盡力而為。”


    他和杜禮胡三省等人已經是中生代官員中的佼佼者,除了在朝的呂紳和梅國楨外便是他們這一群,而且和遼陽的關係更加緊密,維持張黨,保持鎮定,當然是當仁不讓。


    呂紳微微一笑,右足輕頓,他的馬車車夫甩動響鞭,車馬迅速離去。


    李甲在他身後,亦是登車,不過卻是往著杜禮家所在的方向,急速而去。


    ……


    ……


    兵部大張旗鼓,預備徹查蘇州一案,朝中的動向也是一直指向遼陽,甚至已經有禦史在彈劾張惟功,大家也明白,遼陽現在的情形朝廷已經沒有辦法完全控製,遼陽總兵已經封侯,拜平虜前將軍,麾下總兵好多個,有將軍號的總兵就有仨,九邊之中有將軍號的也沒幾個,遼陽一鎮的實力等於遼鎮薊鎮大同山西這些九邊加在一起,朝中有些低層文官不明白,隻以為遼陽的實力稍強,如果朝廷痛下決心還是能整治的,隻有熟知內情的上層人物心裏才清楚,遼陽早就勢大難製了。


    真撕破臉,朝廷還真沒有把握拿下遼陽,現在鬧到這般地步,無非是朝廷麵子下不來,也是萬曆有意放縱,拿這事來惡心惟功一把也是好的。


    聖心如此不堪,底下的人卻不知道,石星更是親力親為,半個月時間不到就將人選定下來,並且預備上奏之後,擇期出京。


    到六月上旬,遼陽卻是塘馬急報,直送禦前。


    萬曆手拿塘報一臉陰沉,朝廷這邊正在大張旗鼓的要徹查遼陽那邊,結果惟功假裝沒事人一樣,絲毫沒有反應,隻是在禦史彈劾時上過奏折,言明自己遠在遼東,蘇州之事如何能牽扯到遼陽,如果是因為順字行在那邊的生意糾葛,遼陽方麵表示可以將商行全部撤迴。


    這一表態,別人沒急,江南的京官就先跳腳了。


    現在江南已經水深火熱,順字行真的一撤,遼陽肯定有損失,但江南就徹底完了。


    他們已經被綁上車,半途把他們一丟,叫坐過車的人重新走路,別說追不上坐車的,就算心裏也根本無法接受。


    朝中已經成一團亂麻,就在萬曆不管不顧的當口,遼陽這一次的塘報算是正式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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