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皇帝的貪財和吝嗇都是十分有名的,錢財隻能往深宮中去,由內庫收著,等閑是絕不會拿一文錢出來的。


    上前陝西還是河南哪裏大災,幾萬人餓死,幾十萬人流離失所,皇帝也不過叫鄭貴妃拿了五千體己銀子出來賑災,這一點錢連開幾個粥棚都困難,一國之君就是這般出手誰也沒有辦法,平常時節賞賜大臣也是十分小氣,不要說和體貼大臣的孝宗皇帝比,縱是和世廟相比也差的遠了,這一次給申時行五十兩銀子,一般富貴人家送別西席老先生恐怕也最少這個數,對萬曆來說,卻是罕有的大方之舉。


    四周響起嘖嘖讚歎聲,申時行的整張臉也是放出光來。


    方從哲在一邊笑道:“為官三十年,首輔近十年,為天子講官近十年,最終辭別時,終是換來了五十兩銀子啊……”


    葉向高瞪眼看他,方從哲做了一個鬼臉,笑道:“其實我這是羨慕。”


    他當然是嘲諷,不過葉向高也不好同他認真,隻是又瞪了他一眼也就罷了。


    “臣,拜謝君恩。”


    五十兩銀子是用大紅漆盤托著,白閃閃放出光來,申時行跪了,親手接過張惟賢遞過來的托盤,然後起身交給自己身邊的長隨,方又對張惟賢道:“錦衣衛官替餘代謝天恩,說臣感激至深,惶恐不知如何言語,總望皇上保重龍體,萬事以國事為重。”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意,屬於正經的官樣文章,張惟賢很沉穩的應著,最終笑道:“下官俱知道,迴宮之後,一定一字不改的向皇上陳奏。”


    “如此最好。”


    張惟賢不在意申時行不鹹不淡的態度,笑著道:“公事說完,也該下官向閣老表表心意,下官自多年前蒙閣老提調,始有今日這般出息,閣老離別長行,下官隻有送儀金五十兩,略表寸心。”


    一般官員過境,地方官都會招待酒宴,賓主盡歡,然後在離別之時,送上儀金,這樣就算禮數周全,不得罪人。


    象普通地方為官還好,若是揚州蘇州這般衝要地方當官,一年儀金和這種禮節宴會就能累死個人。


    京官出京,儀金當然也是要的,一般是五兩到十兩不等,張惟賢世家勳貴的身份出手五十兩也不算太過份……隻是申時行是文官閣老,張惟賢是武臣勳貴,這般做法,算是出格的示好和表示尊敬了。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張惟賢這般低聲下氣的一再示好,申時行眼中波光閃爍,有點摸不清張惟賢的套路,一旁的王家屏等人,也是麵露異色。


    此時容不得申時行拒絕,隻得示意長隨接過張惟賢送上來的儀金,申時行淡淡的道:“張都督的心意可感,老夫愧領,但盼以後都督忠於王事,錦衣衛莫在京師多生事端為好。”


    “下官當然會約束部屬。”


    聽到申時行的話,同張惟賢一起前來的錦衣衛諸多高層都麵露憤色,穿著鐵甲的那幾個雖然是錦衣衛下,但卻是張惟賢從京營裏挑出來的,都是英國公府根腳,轉在錦衣衛內,又在內操帶兵,時間久了竟是隱隱有殺伐之氣,內操之中管理甚嚴,他們經常會杖責部屬,甚至斬首,不僅兵是帶和練出來的,其實將領的威嚴和殺伐之氣,也是在營中經常這般嚴管部屬而熏陶出來。那些世家將領,落草就是某個衛的指揮,成年後就是都督府的都督僉書,再就是兼某營參將,或是副將,但身上隻有紈絝公子哥的氣息,根本沒有一點帶兵將領的威嚴氣質,眼前這幾個,倒是已經有點模樣出來了。


    這幫將領麵露不憤,申時行也不在意,看看四周,城頭風景依舊,一群奉命巡城的三大營的京營兵正好奇的向這邊張望,帶隊的可能是個小把總,穿著明盔束甲,身邊的營兵穿著半新不舊的鴛鴦戰襖,裏許外的城牆下頭有幾百個螻蟻般的人正在修補城牆,這是每年都會有的工程,少數的工部匠人是技術核心,工部的小吏帶隊,幹苦活的都是來自外省的班操兵,雖隔的遠,也能看到那些班操兵穿著舊的如乞丐般的軍襖,大熱的天,也沒薄衣可換,不少人索性赤著上身,隻在頭頂戴著頂舊範陽帽,一個個蓬頭垢麵麵黃肌瘦,若非不遠處還有軍旗和斜插著的長槍等武器,怕是隻能叫人懷疑在那裏動工的是一群乞丐。


    這些班操軍都是從河南山東一帶過來,由兵部和都督府每年按例輪替點取當地衛所,由各衛所指揮或僉事帶隊,慢慢匯集到京師來,開始時是因為京營不能獨立防禦漫長的國境線,這些班操軍用來補充京師的軍事實力,後來九邊軍鎮興起,防禦體係建立,連京師都儼然成了後方,不象國初時北京就是一個軍事基地,燕王等諸王就是塞王,在朱元璋的防禦體係中這些親藩鎮守的各地是防禦核心,諸親王是提調者,各地的衛所的指揮和都司是配合親王的力量,這樣皇帝居南京,北方和西北的防禦仍然十分牢固。靖難之後,北地諸親王南遷,防禦漸漸落在京營身上,後來京營力量衰落,防禦的核心開始為募兵製的九邊諸鎮接手,原本北京的軍事中心地位其實已經在遷都後下滑,土木之變以後,京營開始徹底無用,班操軍也隨著衛所製度崩壞而變的毫無戰鬥力,到英宗之後,班操軍開始主要負責城牆修補和帝陵修建,京師大工就指著這幫倒黴蛋,他們要自備來迴行糧,到京後還得負責修築工程,辛苦一年之後能僥幸無傷無病活下來了,才能再一路返迴,每隔幾年的班操兵提調,對京師根本毫無充實之用,隻多了一幫省錢的工人,對各地的衛所來說,也是沉重的毫無益處的負擔。


    申時行的目光在這些人身上沒有停留太久,他的施政就是一團和氣,對過往的一切政策毫無修正的打算,張居正時代開始的地方軍政梳理的改革,在張居正死後已經戛然而止了。


    萬曆八年到十年之間,各省上報軍伍數字,開支情形,包括具體到每兵,每餉,每匹馬,每石豆料,全部核實清楚,軍鎮之外還有各都司衛所,張居正的打算是繼續削減衛所,充實各省軍鎮,可以將地方軍鎮有效的梳理一番,對增長整體戰鬥力還是有幫助的。大明雖然有二百多萬軍隊,九邊也有近九十萬募集的戰兵,實際來說,真正能隨時抽調出來參加戰事的,絕不會超過十萬人。


    帝國太大,廣西的苗亂最多調集長江南方的明軍參戰,更多的是四川和雲貴幾省的明軍參戰,北虜的入侵,也沒有辦法調集福建和兩廣的明軍參戰,光是路費和所耗的時間以及路途的辛苦就能把精銳之師拖成一群無戰鬥力的流民,而充實地方財政,重編束伍,各地都擁有強悍的戰鬥力,這不失為一種解決問題的辦法。


    當然,這個改革的思路也在張居正身後停止了。


    申時行開始登車,他堅持不坐遼陽的那種新式馬車,仍然是坐的舊式大車,車廂笨重狹小,兩輪車身也沒有減震,坐在上頭自然十分辛苦,他已經辭官,不打算在眾人麵前繼續坐自己的大轎,是以隻能委屈一下自己了,好在通州不遠,到了通州申時行就會坐上船去,直接由運河入長江,再由江入河,直接水路一路到家。


    在車身中,申時行也是向各人揮手告別著,所有人都拱手告辭,有幾個翰林,開始吟詩紀念,預計不久之後,可能會出一本詩集。


    “今日之事要結束了。”葉向高看著前任首輔離去,更多的人湧向王家屏身邊,心中也生起一種異樣的感覺。他看看方從哲,問道:“說句結語吧?”


    “無所益而來,無所益而去。”方從哲微微一笑,竟也是脫口而出。


    “太過求全責備了吧。”葉向高責備道:“縱使是萬曆早年,好歹也有輔助之功!”


    “我說的是他的首輔生涯。”方從哲歎道:“說我是求全責備,那麽我們看將來吧,史書之上,究竟能記錄申閣老什麽?”


    葉向高一時默然,申時行前半生先是普通官員,隻是頂著狀元的光環罷了,後半生一直在張居正的陰影之中,萬曆前期他是張居正賞識而入閣,一直按張居正的意思在做事,也不敢濫權,否則自身難保,所以貢獻很少,後來與張四維廢盡張居正的遺政,但這幾年,自己毫無建樹,所以說起來,刻薄一點來說,真的是一生在張居正的陰影之下,真是無所益而來,又無所益而去了。


    申時行和其府中的車隊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之中,他既不象當年張居正南下時那樣威風八麵,光是戚繼光派來的鳥銃兵為主的護衛小隊就足以叫人震驚,也不似當年高拱南下時蕭然一車,極盡淒涼,申府的車隊不多不少,叫人感覺十分恰當,也正和申時行的為人施政的宗旨一樣,但求中正平和,不溫不火。


    這樣的為人當然沒有太大的問題,不過用來施政,這麽龐大的國家可以用“無為而治”來做治國的宗旨,但施政者本身也真的無為的話,自然也就為人所詬病了。


    方從哲對這位前輩的譏評,原因泰半如此。


    “感覺是一個時代結束在眼前了。”方從哲如是評說著。


    葉向高也點頭道:“不知為何,感覺未來十年之內,恐怕不象萬曆元年至今這般平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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