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成在自己家裏見著上門拿人的錦衣衛旗校,他倒是早就準備好的模樣,府門大開,闔家大小包括他一雙兒女都在門前送行,黃大成一身官袍常服,收拾的整整齊齊,見旗校來了,微微點頭,說一聲:“有勞”,便是一腳邁到門外去。


    一般的官員,見著錦衣衛拿人都嚇個半死,更何況拿捕的是自己,就算是有心“騙廷杖”的那種也肯定十分緊張,黃大成的模樣倒是叫拿他的錦衣衛旗校們高看了一兩眼,隻不過他們奉命行事,不拿人是肯定不可能的,帶隊的千戶隻是不攔著黃家人送行,算是給了一點小小的便利。


    待黃大成果真出門之後,黃妻和一雙兒女都哭出聲來,黃大成雖然料定自己無事,不過被打廷杖的事誰也說不準,沒準上麵心思一變,自己現在活著出門,一個時辰就是一具屍首被拉了迴來。


    當下心中淒楚,對妻兒說道:“當官便是這樣,汝等哭也無用,忠君報國,這也是我的份內事,我兒將來長大了,好生讀書明禮,不過就不要當官了,咱家還有些銀子,迴遼東老家多置些地好生過活就是。”


    遼東現在是冰火兩重天,遼西仍然十分貧困,軍戶生活不易,就算士紳也比不得在京師和江南一帶享受,遼陽鎮所管製的地方卻是越來越富裕,核心地方已經超過江南,普通地方的生活水平也不在江南之下,這是人近皆知的事實,是以黃大成有這般吩咐,他當然是叫妻兒迴遼陽鎮治下,這一次他和遼陽鎮算是有了合作,料想妻兒迴去也不會受到排擠。


    有這般臨別之語,黃家人哭的更厲害,黃大成咬了咬牙,邁步便是上了錦衣衛們帶來的大車之上。


    一路搖搖晃晃,到了午門時已經有數百官員聞訊趕來,宮中和能進皇城的閑雜人等更多,足有幾千人,多半是衣著青藍,很少見到有緋袍官員在此。


    一則是大員們自重身份,不會和小官們擠在一起看熱鬧,有失官體,二來一旦出現,官職顯貴者不免被人圍著,請求上書替黃大成求情,這在以前的數次大規模的廷杖中都有體現,有一些衙門的堂官就算不出現也肯定會被眾多官員請求出頭,不出頭會失人望,名聲不好,出頭了可能觸怒皇帝,數十年辛苦毀於一旦,是以現在遇著這樣的事,最好先躲起來,看看風向再說。


    不得不說,萬曆朝中下層文官的骨氣還有,上層官員,卻是連成化年間亦不如了。


    待黃大成下車之時,四周便是響起掌聲,接著眾多官員擁擠上前,不停的向黃大成叉手行禮,還有一些青年官員,嘴裏不時喊著一些激憤的話語,什麽“仗義死節就在今日”,黃大成心中有一點感動,不過還是不免暗暗腹誹:這幫家夥,真是看戲的不怕事情搞的大,恨不得他不死啊。


    待到午門之前,四周已經圍的水泄不通,一個戴著三山帽,手持銅拂塵,穿大紅曳撒的太監在數十個宦官的簇擁下就在午門左側門前站著,一眾拿著大杖的錦衣衛力士持杖而立,挺胸凸肚的肅立著,數百旗校手按繡春刀,正在四周維持秩序,這裏是皇城和宮城的分界,動靜鬧的太大了宮中也聽得著,嘉靖年間就有幾百個楞頭青官員在這裏鬧事,最終惹的世宗大怒,幾百人一起杖責,當場打死不少人,這一次隻打一個黃大成,惹的動靜卻是不小,也是因為廷杖這東西,朝廷已經很久沒有動用過了。


    “犯官黃大成押至,請公公驗看。”


    錦衣衛千戶上前,向督刑的太監叉手一禮,請對方驗看正身。


    這事料想也不會有假,不過那太監還是派了個小火者上前,盤問了黃大成幾句,待問清楚是黃大成本人之後,再到那太監麵前複命。


    “黃大成,你妄議朝政,沽名賣直,無君無父,簡直該死,皇爺命打你六十廷杖,叫咱家前來監刑,你不要指望咱家會手下留情!”


    那太監知道萬曆的心思,對黃大成當然也不會客氣,疾顏厲色,猶如狂風暴雨。


    黃大成嚇的魂飛魄散,感覺此前在自己書房中與李甲的計較畢竟還是一廂情願,這張惟賢是錦衣衛都督,位高權重不假,但此人的權威不象文官來自於科考和自身的能力,加上多年為官積累的人脈,錦衣衛使和東廠提督一樣,權威都來自於皇帝的信任和倚重,稍有不慎,叫皇帝知道了不妥之處,看似不可一世的權力,一道詔書就能輕易剝奪。這和文官不同,文官做到閣老一級,隻要不是惡了皇帝被不名譽的免官,同黨遭遇清洗,如萬曆初年的高拱那樣,正常致仕迴鄉,對朝局仍然會有相當的影響力,甚至隔上幾年複起,亦未可知。


    他有些弄不明白,為什麽張惟賢敢於冒險?


    如果判斷錯誤,這六十杖,足以要命!


    就算錦衣衛正常發揮,不是“用心打”,但六十杖的數字打下來,不死也是重傷,人也廢掉了。


    此時廷杖已經被黃大成看的真切,是長而粗的大棍,頭部包以鐵皮,並且鐵皮上有尖刺和細鉤,一杖上身,血肉潰爛,倒勾起大片皮膚血肉,六十杖打下來,人怕是已經沒有形狀了。


    這廷杖哪裏是打棍子,簡直就是要人命,黃大成看的麵色如土,人也微微顫抖起來,這時候他才知道,果然前輩中有不少悍不畏死的,要是為了心中的信念挨打也罷了,確實令人敬佩,不過也有相當多的騙廷杖的家夥,捕風捉影誇大其辭有意激怒皇帝,隻是為了爭而爭,骨子裏確實是為了被打一頓成為清流中的名望之士,對這樣的人,黃大成除了說佩服佩服之外,真的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這會子他寧願自己沒有被萬人矚目,隻要能不挨這頓打,辭了官默默無聞的迴家去也成。


    “犯官既然押至,動刑吧。”


    監刑太監將黃大成怒罵了一通,自覺可以在萬曆麵前好好吹噓一通,當下也就不再多說,揮手下令行刑。


    幾個錦衣衛旗校過來,將黃大成高高舉起,再往地上一丟。


    這一擲就是把黃大成摔了一個頭昏眼花,不容他有所反應,已經有人將他死死按住。


    好在沒有脫去官服衣袍,聽說在以前打廷杖是剝了褲子打,不僅更加慘毒,也會使受刑人斯文掃地,太過丟臉,現在好歹算是進步了,留下衣袍,算是留一點體麵。


    “給我用心打!”


    黃大成懵懵懂懂的時刻,監刑太監用尖利的嗓音下令,同時趴在地上的黃大成看到那太監的兩腳瞬間從外擺變成內收。


    “完了……”黃大成在這一刻深切的感覺到了生死之間的恐怖,還有對未知疼痛襲來之前的極度恐懼,在聽到一聲吆喝時,感覺到杖風落下,他全身的肌肉都縮緊了。


    在不遠處,不少青年官員都看到了錦衣衛掄高大杖打人的一幕,在這一瞬間,也是有相當多的人被嚇住了。


    先賢前輩和眼前的黃大成的名聲,果然也不是白來的。


    第一杖很快落到了黃大成的身上,他感覺後腰到屁股之間傳來一陣拍擊的巨痛,但還在可忍耐的範圍之內,緊接著打第二杖,一直打到第五杖時,錦衣衛們才輪換,接著就是繼續打,報數聲,廷杖落在人身上的啪啪聲,整個宮禁之間除了這些聲響之外,再無別的動靜。


    黃大成受到第十杖以上時,心中就知道事情必有不對,他也有相當的痛楚感覺,還忍不住呻吟出聲,同時感覺後背濕熱,想來是打出了不少血出來,但自己並沒有痛不可當,或是身體受到重創的感覺,一杖接著一杖打下來,疼痛感卻沒有倍增,和此前受的前幾杖感覺都差不多。


    這廷杖,看似掄起老高,打下來山響,落在身上卻是很輕的感覺,到此時黃大成心中已經明白,果然錦衣衛要拿自己這事做文章,這一條性命算是保下來了。


    此時監刑太監亦是看出不對,十分憤怒的將掌刑的錦衣衛千戶叫了過去。


    黃大成勉力去聽,在這時自是聽不到那邊在說些什麽,抬頭去看,但見那太監一臉怒色,千戶不停解釋,半響過後,那太監才勉強點頭,應該是兩邊說妥了。


    六十杖堪堪打完,黃大成雖無太多感覺,不過還是垂下頭去,做出昏昏欲死之狀。


    他身上的傷痕也是看著嚇人,後背和屁股間的官服都打爛了,鮮血淋漓,皮翻肉卷,看起來十分的駭人。


    一群與黃大成交好的官員湧了過來,黃大效兩眼含淚,看著昏昏沉沉的黃大成,其餘各人,也都是心情沉痛。


    看樣子黃大成的這條性命是保不住了,不過在這個時候,沒有人忍心說這樣的話而已。


    錦衣衛和太監們分別散去,那個掌刑千戶吩咐各人可以將黃大成抬迴家去,在黃大成被抱起之時,那千戶悄聲道:“黃大人,多裝幾日重病,切切小心,下餘的事,自然會有人與你接洽。”


    黃大成微睜兩眼,幾乎沒有什麽動靜的輕輕點了點頭,那千戶微微一笑,按著繡春刀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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