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一席話,雖是訓誡,但語氣不疾不徐,恬淡從容,眾官並將士們卻都是畢恭畢敬的聽著,無有人敢稍作質疑,或是稍有怠慢。


    遼陽鎮這個團體畢竟是惟功自己一手帶出來的,不論如何,都沒有辦法稍稍質疑到他的權威。


    說完之後,惟功才走向張用誠處,拍拍這個心腹大夥計的肩膀,笑道:“這陣子你辛苦了,不過都做的不壞,我很滿意。”


    一句話說的張用誠差點掉下淚來,勉強忍住,想了一迴,終道:“大人,大權終不可久旁落,按大明製度……”


    “大明製度頗有一些可采之處,大明律中當然有可留之處。不過,中央架構,官製,兵製,可用之處少,一無是處的多。當然,我輩後人不可以今日之情形指摘國初的太祖高皇帝等人,但二百多年下來,若一事不改,是趕走了蒙古人的祖宗不對,還是後人太過無能?”


    提起製度一事,惟功也是感慨由之,長長的說了一通,一旁的宋堯愈等人均是點頭,李贄和徐渭在不遠處對視一眼,彼此都是一笑。徐渭原本就是一個無視規矩的鬼材,李贄更是明朝儒士中講究性靈合一的一位,對惟功這些話,聽的自然是十分的對胃口。


    惟功卻是不再接著說下去,再說下去,涉及到自己對官製的一些深入的見解和看法,也不是自己現在身份適合當眾講的,當然,便是他說了也不礙,隻是不好做的那麽明顯的張狂罷了。


    再和徐渭和李贄等人打過招唿,有幾個穿著縉紳服飾的人走上前來,手中高持手本,竟是要跪下的樣子。


    “幾位不必如此。”


    一個侍從在惟功耳邊提醒了一下,惟功這才知道,眼前是羊可立和李植,江東之這仨,來遼陽日久,他們已經正式加入大學堂,而且在遼陽縉紳和儒生群中頗有地位,特別是李植等人,算是長袖善舞,特長就是與人交際,這麽久時間過來,已經在遼陽交結了好多人,因為這三人的過往,特務司對這三人特別關照,但不論什麽事情,這三人都置身事外,隻著書立說,教書育人,竟是坐穩了遼陽大學堂教授的位子了。


    既然對方的表現是這樣,惟功也不是那種忘不掉一點小小仇恨的人,況且這三人當初為難他,更多的是背後張四維的意思,現在張四維死了好多年,墓木拱矣,過往之事,更加不必多說了。


    李植在惟功過來時,下死眼打量了一番。


    當年在京裏時,他也是曾經見過惟功多次,不過,那時候惟功臉上稚氣猶存,雖然英氣勃發,但也就是一個很有出息的大府裏的子弟那樣,好武成性,擅長帶兵,身上的特點無非也就是這樣,沒有什麽太叫人覺得出奇的地方。


    後來在舍人營裏,惟功算是異軍突起,特別是以軍伍威脅太後和首輔張居正,最終因此事權勢大增,但又因此事遭遇中外猜忌,最終以英國公府嫡長的身份出外為總兵,也算是國朝的一個異數。


    國初時,公侯伯為總兵不奇怪,但總兵外鎮就少了,一般是侯伯外鎮為總兵,自中期之後就為罕見,所以說,惟功的一切經曆,都算是一個小小的傳奇。


    當年因為晉商被順字行壓的喘不過氣來,因此惡了張四維父子和其背後的晉黨,而李植等人卻是張四維的門生打手,有好幾次也是密謀對付惟功,這樣的舊事,放在一般人心裏未必過的去,但李植知道,放在眼前這位心裏,自己等人的過往,還真是算不得什麽。


    今日一見,果然也坐實了自己的想法,李植安下心來,因上前道:“吾等不容於朝堂,亦不容於地方,竟如過街老鼠一般難以存身,幸得總兵官收容,植等實在感念至深,深夜思之,以前頗多冒犯之處,惶惑不安,實感罪該萬死。”


    這是李植三人商量好的口徑,一則感激,二來請罪。


    惟功也不介意,並不細聽,這三人,以前並未當成對手,現在也不會怎樣,他含笑聽了,點點頭,說道:“安心教書育人,遼陽地方還算富裕,用來安家也很不壞。我很忙,若有什麽人打著替我報複的名義找你們麻煩,寫信給侍從室,自會有人解決。”


    李植三人感激不盡,心裏最後一絲疑慮也去了。


    他三人都活的不久,就是因為張四維早早逝世,背後靠山倒台,後來得罪了申時行等人,不容於大明官場,後來都是鬱鬱而終。


    有惟功的這個表示,可以安心了。


    最叫李植動心的還是遼陽的蓬勃向上之勢!


    他們可都是學過帝王術的野心家,現在雖是野狗一般流落至此,但並不說明是無能之輩,相反,到遼陽不久,這三人都看出來遼陽的不凡之勢,而遼陽鎮自立的趨勢也是十分明顯。


    私下議論,遼鎮雖然跋扈,但還在大明體係之中,遼陽的跋扈之勢不如遼鎮明顯,卻是自立門戶,獨辟蹊徑,說聲自立,立刻可以自立,這和遼鎮是截然不同。


    有這番認識,今日這樣當著數千人出迎,又有感激投效的話出來,坐實了遼陽黨羽的形象之後,李植三人,反而是份外安心了。


    他們含笑退下,惟功方看到宋黑子上前,他皺了皺眉,說道:“怎樣?”


    “唐誌中等人當然和丁三一樣認罪,怎麽處置,由大人決斷。李福通,他想見大人一麵,說說自己的苦情,他是老夥計了,大人要不要見他?”


    當眾說來,宋黑子也有自己苦衷。


    辦唐誌中等人,他沒有太大壓力,固然這件事打死不少人,甚至叫不少在遼陽的中小商人感到害怕,大商家也有不少起了警惕心理……這陣子,賣售火槍,解散自己家族的護院隊伍,不少商人都是這樣行事,市麵上風波不小,特務司當然在風口浪尖上。


    這還罷了,要緊的就是逮捕李福通後的壓力著實不小,宋黑子是惟功的小時玩伴,當年惟功還隻六歲時,宋黑子等少年就常帶他入山打獵,彼此照應,又是自小一處長大,知根知底,說起來信重之處不在張用誠等人之下,特務司這樣的要害部門直接就給了宋黑子,雖然在此之前也是叫宋黑子到處曆練,並且強迫他通過了中等學識課程的培訓,但惟功的一番苦心,也是十分明顯的。


    這樣的權力部門給了一個不是順字行出身的,原本就叫一些順字行出身的感覺心中不是滋味,特務司出手逮了李福通後,終於是在輿論上造成了一種反彈。


    李福通到底是老夥計,和他交好的多半都在遼陽身處高層,李福通本人犯罪確實不假,但他的被逮拿還是使不少中高層心生不悅,由而也是對特務司頗有不滿。


    當然,這些不滿隻是私下的議論,或是辱罵,並沒有到公開層麵,但特務司是做什麽的,無非就是掌握官場和軍中還有民間的輿論動態,查察有無對遼陽鎮有異動的反叛份子,最近宋黑子的案頭幾乎放滿了都是遼陽中高層痛罵自己的報告,當然也不乏同情李福通的,隻是這種同情藏的很隱秘,幾乎沒有人敢公開說出來……李福通畢竟是自己作死,同情他說明自己的立場亦不堅定,敢公開同情李福通的傻貨倒是真的沒有。


    “我不去見他了。”惟功幾乎毫無商量餘地,直接便是迴絕。


    這件事,他在路途之中就想的很清楚,當下看看張用誠和周晉材等人,沉聲說道:“既然提出來,也不必給任何人留麵子。跟隨我的,都是我一手拉拔起來的,說句難聽的,便是粗衣惡食也該跟著我,不少順字行出來的,命都是我給的,現在嫌高嫌低的,不知好歹,那我自然也對這樣的人沒有情義可言。這是私交一層來說,再說便是公義,俸祿不低,卻損公肥私,貪心不足,我帶眾人走的道是為國為民,當然也沒有虧待跟隨我的人,貪欲太大,直到走雇兇殺害異已,與商人合作損公肥私的地步,從私情上來說我感覺痛心,從公義來說,卻是恨不得殺之而後快。”


    這麽一說,眾人頓時都是知道,李福通死定了。


    有一些還想著惟功能念舊情的人,一下子就是死了心,看向宋黑子的眼神當然更加不善,這廝當眾提起此事,看著是急著匯報大事,其實就是要借惟功來確定此事,平息眼下的風波。


    這些人當然不可能去怨恨惟功,自然是把宋黑子給恨上了。


    “福通的名字是我取的,當年他是十來歲時跟著我,當時順字行已經開了業,福通進來時和你們一樣,麵黃肌瘦,拖著鼻涕,我至今還記得每一個人跟我之初時的情形。”


    惟功麵色沉鬱,斷然揮手道:“這人我不必見了,不過不要為難他的家人,他的俸祿所積也不要動,隻把他犯法所得給查沒就是……不要用斬刑,用絞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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