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奏疏在朝雖引起廣泛的讚同,但最終卻如石沉大海,沒濺起絲毫的動靜出來。到這時,朝中與遼陽為敵的總是感覺心懷舒暢,張四維雖然早就墓木拱矣,但晉黨的殘餘在朝中還當真不少,初冬時節,京裏難免感覺有幾分蕭條,晉黨中人和晉商聯起手來,借著冬至的名頭,在京裏若幹地方擺了好幾天的花燈,總花了有幾千銀子,但在晉商心裏,這銀子花的太值了。現在山西等地順字行的勢力也是很不小了,晉商們被壓迫的喘不過氣來,他們現在在京城和北直隸,包括河南山東的生意已經快做不下去,不論是糧食還是布匹,鹽,藥材,以前晉商包圓了的生意現在已經是被順字行搶了個七七八八,剩不下幾個了,在北方,他們已經在薊鎮不停的打通關節,怎奈晉商能送錢,順字行也能送,晉商力量是分散的,順字行可是隸屬一家的龐然大物,不僅是薊鎮的關節買不通,連山西鎮和固原,延綏這幾個鎮都快保不住了。


    可以說,這世間晉商是最恨惟功的一群人了,在現在大局將要底定的情形下,花上幾千銀子買自己一個痛快,哪怕是精明的山西佬們,也是舍得花這筆錢的。


    呂紳,梅國楨,李甲等人仍然是在繼續努力著,隻是他們的努力,漸漸快成為笑談。


    晚來天欲雪,烏雲壓城,眾人齊聚在梅國楨的住處,每個人都是神色陰沉著。


    皇上毫無誠意,毫不避諱的敵意和對惟功的打壓是明顯的了,在這樣的氛圍下,原本和遼陽有一些交往,或是與李甲等人有一些交情的人都選擇了在這個時候明哲保身,畢竟交情再深,也不能拿自己的仕途去拚。


    朝中的情形,漸漸轉為絕望,算算時間,錦衣衛已經應該到遼陽了。


    一去數百緹騎,遼陽的壓力之大,可想而知。


    “也不知道那些畜生混帳,到遼陽是怎麽個情形。”


    李甲和杜禮還有胡三省都是遼陽人,離家數年,除了中間請過一次假結伴迴家之外,這三四年光景又不得返迴,大明的官員,說舒服也舒服,在朝為官其實沒有什麽公務可言,說不舒服也是十分不舒服,真正的公假一年隻有十來天,想做什麽都是時間不夠,除非是請長假,但對熱心向上的青年官員來說,請長假雖然一請就準,但朝中沒有得力的奧援和說的過去的理由,一請長期之後,論資排序都會有麻煩,甚至會被吏部推選到地方為官,離朝容易,想迴來就難了,所以就隻能在朝裏苦苦熬著,張居正十九年不能迴家一次,在大明官員有心向上的官員中,絕非個例。


    對呂紳等人來說,心憂的是整個遼陽集團未來的前途和遼陽革新是否能延續下去,對李甲等人來說,還要格外憂心錦衣衛在遼陽的破壞程度……錦衣衛是怎樣的一群人,在京為官的他們是再清楚不過的了。


    “要緊的就是趕緊有最新的軍報。”呂紳的眉頭擰成一團,饒是他已經身居高位,但今次之險惡,已經叫他有無從措手之感。


    “現在我們必須做好準備。”梅國楨麵沉如水,道:“大人有可能真被逮拿至京,到時候,我們要做好一切準備,一則不能叫大人久係詔獄,二則不能叫錦衣衛們虐待,三則,要替大人找一個更合適的位子,最少,不能是空頭都督,得加掌某府事,或是僉書。大人在京有一些權力,遼陽地方,可能才能找到一個合適的,不起反複的替手人物,大人不在遼陽,諸多改革,才能繼續下去。”


    梅國楨和呂紳都已經是四品高官,哪怕是往下混資曆,最少也是部堂致仕,如果隻是為了升官發財,他們倒不必攀附於惟功,也不必和遼陽合作的這麽緊密。事實上,在惟功興業之初,隻能以純粹的理想來打動一些真正有高尚品格的官員,比如呂紳和梅國楨等人,那些見錢眼開的一類官員,在這一次的事情上,隻能打邊鼓當外圍,真叫他們衝鋒陷陣,那是絕無可能。


    真正的打不散的,逆境下仍然抱團忠於遼陽的,反而是這些不圖名利,隻看到了遼陽革新有利於生民百姓的一群人了。


    “絕不至此。”


    到了此時,反而是遼陽出身的幾個態度特別的篤定。李甲和杜禮等人對視一眼,才又向呂紳道:“哪怕天地崩裂,我們也不會相信錦衣衛能在遼陽將總兵官拿捕。”


    “最多是叫錦衣衛禍害一下地方,絕不會有拿捕之事。”


    “真有悍然拿捕之事,我們就等著大變發生吧。”


    遼陽這幾人的態度使得呂紳等人也堅定起來,呂紳油然道:“今早我到內閣辦事,王閣老還詢問起此事,我也是打了包票,遼陽必定大勝,王閣老似信非信,今晚之後,若他再問,當然還是堅持此前的說法不變!”


    ……


    ……


    內閣也確實要有所動作了。


    萬曆能留中,但內閣對舉朝關注的熱點事件是不能裝作視若無睹的。內閣近在宮廷,協助皇帝處理政務,是機要秘書之臣,說大了是宰相,往小了說也是皇帝的信臣,有嚴嵩,高拱,張居正前後打理過的內閣,固然申時行一意要還威福於主上,但多年的積威下來,內閣還是獲得了嘉靖之前曆朝閣臣很難有的權威。


    到萬曆晚期,閣臣仍然權重,天啟年間亦是如此,到崇禎年間,十七年換五十多任輔臣時,內閣的權威也就蕩然無存了。


    鑒於遼陽事件的沸沸揚揚,內閣決定就在文淵閣召見幾個上疏的官員,同時召詢兵部尚書王一鄂入閣詢問遼陽之事。


    王一鄂是徐階的門生,曆任地方要職,曾任兵部左侍郎總理京營戎政,這已經是要職,後來蹇達被彈劾去職,遼鎮李成梁去職,地方不安,王一鄂為薊遼總督,任期雖不長,卻穩住了九邊大局,因而還朝為兵部右侍郎,未已便為兵部尚書,同時加太子少保,也是國家的部堂重臣了。


    此人久在地方,又素知兵,內閣召他前來,當然是表示尊重兵部權威的意思。


    萬曆已經久未升朝,內閣和各部反正照常辦事,等辰時過了,各人本衙門的公務差不多完事了,便是相約一起往內閣去。


    理論上,天子是每日早朝之後就駕臨文華殿,登金台視事,召見大臣,諮詢國務,當然也在文華殿召開經筳,聽取翰林學士們講授聖人之道,聽取微言大義。


    但事實上萬曆在張居正死後,文華殿幾乎棄之不用,幾年間也難得用上一迴,文淵閣與文華殿相隔極近,是當年皇帝們為了隨時諮議閣臣而特意啟用,現在皇帝雖是不在,內閣閣臣們卻是照常在內閣辦事,文淵閣地方其實十分狹小,夏天炎熱而冬季酷寒,縱使是首輔,亦不得不在這種很糟糕的環境中見人辦事,處理國家大政,每個大學士都在中堂東西對坐,待呂紳等人趕到之後,幾個閣老無非頷首致意……侍郎和右僉都禦史都是高官了,但在內閣之中,真的什麽都不算。


    待王一鄂趕到之後,向諸閣老致意,申時行以下,這才都還了半禮。


    閣老之尊,當然不及前宋宰相,但亦是足夠尊貴了。


    眾人當然也有座位,到齊之後,諸閣老放下手中公事,開始正式的問事。


    內閣說事,當然是十分鄭重,申時行為首輔,由他先向呂紳等問道:“諸群上疏,堅稱遼陽大捷,但還沒有正式的遼陽奏報,何以知之,又何以肯定呢?”


    這個問題是必然會有,呂紳等人早就商議好了,李甲起身答道:“下官與遼陽總兵官常有書信往還,此捷報先是風聞,前日接到遼陽總兵官與塞外手書,乃確定有大捷之事。”


    申時行心中一沉,越是對手,便越是了解越深。


    他在前幾年一向打壓遼陽,對惟功印象十分惡劣,近年來,遼陽與江南合作越來越多,說惟功好話的江南籍官員士紳也多起來,申時行不好惡了眾意,於是早幾年就開始收手,不複與遼陽為敵。


    但此前的功夫不是白下的,他知道,惟功絕不是虛言矯飾,諱敗為勝的性格,說是大捷,是必然就是大捷。


    呂紳等人,不須再問,幾個閣老,隻不過問了幾句細節上的事,便拋開不再多問了。


    這幾人的消息得自遼陽,雖不是正式軍報,也可等同視之。


    現在的為難之處就在於,內閣要不要介入,申時行等人,要不要提前勸說萬曆皇帝,重視遼陽之事?


    內閣的閣老,無不是皇帝信任的人,同時又得在外朝保持相當的影響和權勢,這其中的調和出自於內心,稍有錯失,便會是兩頭不討好的局麵。


    如果提醒皇帝,可能會逆了帝意,而不提醒,最終遼事出乎眾人意料之外時,出來背書的就是文淵閣中堂的這些大佬們了。


    這種結果,非任何一個閣老所樂見,召王一鄂來,便是為了撇清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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