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甲迴屋之後,拿起幾份“大卷子”,用毛筆沾足了墨水,邊看邊摹,一則,加深印象,明人已經流行將時人的八股墨卷刊印成冊,有誌於此的不僅要看書,這種前人成功的墨卷,更是要用心揣摩才是。二來,可以借此練字,要想中進士,文章要通,而字亦要好,特別是殿試時,要想往一甲和二甲努力,則“館閣體”的字就必須練好不可。


    料想其餘各人迴屋,光景應是差不多。


    李甲今日,實在無心於此,敷衍了半個時辰後,打開房門,再過半刻鍾功夫,一個身影閃了進來。


    “這是這幾日交遊的舉人名單,才高者,清高者,鄙俗者,庸材,都已經分列清楚,將這些拿迴去,呈給你的上峰吧。”


    李甲拿出一個小冊子,上麵當然是本科的舉人的資料,包括姓名,籍貫,年齡,當然還能力偏好,比如雜學程度,是星相還是農學等等,還有誌趣,性格,是不是貪財……他負責的就是這些,下一步的功夫,就不是他來做了。


    遼陽在朝中有大批的清流官員,其中不乏善於交際的好手,有錢加上有名望,手腕也好,新科進士中值得拉攏的,就可以由這些在朝的官員來進行了。


    李甲如果中式的話,可能也是這一類官員中的一份子,畢竟他也是很擅長交際的一個人。


    “好,多謝了。”


    李甲不是本司的人,所以來拿東西的情報人員照例謝了一聲。李甲點了點頭,麵色和悅的道:“為大人做事,是餘的心願,不必言謝。”


    “凡為本鎮效力的人,都當的起我們的謝意。”


    對方堅持還是行了一個禮,接著便是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來。


    “白銀一百兩,請收下。”


    “這倒真的不必了。”李甲躊躇著道:“花費沒有這麽多,二來,為總兵官效力也是我個人的心願。”


    他這陣子,幾乎天天請客,京中宴席十分昂貴,不過,也沒有花費這麽多的道理。


    “我知道李兄家資頗富,但本鎮的規矩不可破。”


    “好罷,受之有愧,卻之不恭。”


    “如果有下一步的指示,我會再設法知會你。”


    對方點了點頭,悄無聲息的又閃了出去,李甲步到門前,外頭一團漆黑……這和充滿光亮的遼陽絕然不同,不知道為什麽,他的心頭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感覺,在這一刻,仿佛自己置身於曆史的洪流之中,自身渺小到幾乎可以忽略不計的地步,一切的一切,都被一種偉力包夾其中,他知道了,自己不論遇到什麽,都可以鎮定自若,甚至心中篤定的原因何在了。


    ……


    ……


    萬曆十二年八月,對張居正的處罰終於塵埃落定。


    整個大政風潮,也宣告結束。


    張居正的諸多改革措施,隻剩下一個條鞭法還在實行,這也是因為為政者喜歡真金白銀,對條鞭法改實物稅為銀錢稅的做法,上下沒有被損壞利益的……被損害利益的是真正的小民,沒有哪一個士大夫為他們說話,當然這個政策也就沒有繼續研討下去的必要。


    最倒黴的,當然是張府。


    張誠等人親自到江陵去抄家,因為傳聞中張府有巨額的財富,本朝抄家,從王振到劉謹,再到嚴嵩,無不抄到大量的財富,皇帝因為有先入為主的印象,對張府的財富,也格外抱著覬覦的心思。


    可惜,這種心理實在落了空。


    張府之中,當然也不是一貧如洗,而抄出來的所有財富,連現銀帶田產器物在內,一共值十餘萬兩銀子。


    這個財富,在一年收入十幾兩的小民來說,還是巨額,但在天子和朝廷看來,實在是不值一提。


    十幾年閣老,有這樣的家底,坦白說,不算貪婪,當然,按皇明太祖的標準,仍然足夠剝皮實草。


    真正倒黴的是張家。


    張誠等將至時,荊州守令已經下令將張家封門,內不得出,外不得入。待張誠等人來到,下令開門檢視時,張府內已經餓死十幾人,有的骨骸甚至被狗啃食,其狀之慘,可想而知。


    俟抄家之後,財產對不上,張誠等人隻好對張府上下用刑,除了張居正的老母之外,整個張府,不分主仆男女,一律受刑,淒慘之聲,數裏可聞。


    張敬修這個長子受刑不過,憤而自縊而死,在他死後,刑求結束,整個張府的財產,抄沒入官。


    八月底,聖旨下來:張居正汙蔑親藩,侵奪王府墳地,鉗製言官,蔽塞鄭聰,專權亂政,罔上負恩,謀國不忠,本當開棺戮屍,念效勞有年,姑免盡法。伊屬居易,嗣修,書、易,都永戍煙瘴,都察院其榜居正罪狀於省直。


    聖旨下,塵埃落定,一場公案,就此了結。


    大政的變更則是早就完成,令皇帝和輔臣們得意的是,收入仍然源源不斷的增加,朝廷用度仍然充足,雖然民變兵變一年有好幾起,災異也有增多的跡象,但總體來說,萬曆十二年比萬曆十年,似乎並沒有什麽本質上的變化。


    “張居正不過如此。”在當時來說,很多人心裏都是這樣的想法。


    要等十幾二十年後,有這樣想法的人,才開始後悔,到三四十年後,張居正就得以平反,當然,對萬曆十二年的人來說,種種跡象還隻是發端,張居正的重要性和失去後的不可彌補,仍然還不為人所知。


    ……


    ……


    “才九月,看這天氣,簡直要下雪。”


    “凍的手腳冰冷,咱們這一碗飯,還真不容易吃的下去。”


    “有什麽法子?沒有這一個月一兩的餉和那幾鬥老米發下來,一家老小吃西北風去?”


    “聽說遼陽鎮……”


    “噓!別他娘的提遼陽鎮,前幾天杜家小三兒不合說了幾句,叫咱副總爺聽了,好一通哨棒打下去,鬼哭神嚎,那慘樣你忘了?”


    “杜小三是被人賣了,咱們哥倆誰賣誰?”


    “這說的是了……入他娘的,聽說遼鎮的大頭兵,步兵一個月就二兩四,騎兵三兩,炮兵四兩,要是當了伍長和小隊官,一年幾百兩。”


    “我聽了先是不信,後來有個本家當了遼陽鎮的隊官,管十一個人,又是什麽黃子炮兵,一年五百兩的出息,上迴來家,大錠的五十兩的官錠帶迴來好幾個!”


    “遼陽怎麽這麽富?要說咱們也是當兵吃糧,一年苦哈哈的,溫飽也難,不是倒賣些軍械,還得冒著殺頭的風險,連一家老小也養不活,見了上頭將爺大人士紳們還得叩頭請安,聽說遼陽鎮獨重軍人,不僅餉厚,還有什麽勳章,叩禮也免了……”


    兩個在關城門下巡邏的遼鎮兵丁,大冷的天,扛著長槍,身上穿著的是鑲嵌著硬牛皮和薄鐵片的“鐵甲”,上身和下身連成一體,沒有單獨的護肩和護脛,也沒有護心鏡,這樣的鐵甲,也就比皮甲強了一籌,心理上的作用更大一些。


    另外一層,就是下擺裙擺開叉,有點兒象箭袍,利於上下馬。


    不過這兩人是普通的步卒,是山海關關門守營的兵,不是親軍也不是家丁,自然是苦哈哈的最底層了。


    再底層的人,心裏也有憧憬和希望,提起遼陽鎮來,都是說的兩眼放光。


    遼陽的軍人待遇,薪餉,整個福利體係,儼然已經是神話。


    這種事,其實不需要刻意宣傳,有那麽幾個實際的例證,就足以說明一切。


    現在的遼鎮官兵,提起遼陽來,羨慕的程度不必多提,隻是言多必失,山海關到寧遠這一帶,祖承訓這個副總兵當家,自己麾下的兵馬天天念叨別的軍鎮好,軍心大為不穩,兩個辦法,一是提高自己的部下待遇,加以撫慰,二就是嚴刑峻法,纏壓軍心。


    祖家倒是想按第一條來辦,奈何他們把家裏金漆馬桶當了也弄不出那麽多錢來,所以,就隻有第二個辦法,嚴加彈壓!


    這兩個兵,說話也是鬼鬼祟祟的,可見彈壓的效果是怎樣了。


    “咱們當兵三四年,都二十來歲當年,在遼鎮了不起混到騎營,當家丁咱們不願,親兵挑不中咱們,了不起當個騎兵隊官,一年十幾二十兩的出息到頂了。到遼陽,混到什麽炮兵隊官,一年就是幾百兩……”


    “停了,先住嘴,關門來人,不能耽擱了公務。”


    山海關其實不止是一個關門,還有東羅城等附屬的城池和軍營,進出來往軍民,也不一定怎麽嚴查,但礙眼的人,那是一定要查的。


    這會子的山海關隻是一個城關,不具有太特殊的意義,等到遼東故地全失,山海關就成為天下第一關,比起居庸關的重要性還強了十倍,等到了清季,一道關門將漢人往東北的路給堵死了,加上柳條邊,整個東北,二百來年就生是沒有半點發展。


    礙眼的人,就是一隊差官加上一個人犯。


    人犯二十來歲,個頭高大,大冷的天,蓬頭垢麵,衣衫單薄,身子被凍的瑟瑟發抖,身上也有不少傷痕,整張臉上,一副茫然無措的神情。


    走起路來,也是一搖三晃,瞧著就是十分辛苦的模樣。


    一看就知道:“嘿,犯官家的子弟,發配過來的軍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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