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公於私,他已經十足滿意,剩下的,反而是自己私人情緒上的一些東西了。


    他最汲汲於抱複的,便是張居正。


    十幾年的壓製,自己裝低伏小,有時候感覺自己就是一個妾侍,時時要看張居正這個大婦的臉色過日子,這種小心翼翼大氣也不敢喘的生活,才造成了他現在虛弱的身體。


    此仇,不共戴天。


    在他的努力之下,張居正就要抄家,隻可惜,沒有戮屍,這算是美中不足,就算這樣,他亦是滿足了。


    “師相,這裏還有一封信,看封啟是張敬修寫來的,底下還有張懋修和張允修的落款,這兄弟幾人,看來是向您求情來了。”


    “哦?我看看。”


    複仇的滋味果然十分美妙,張四維麵色枯黃,雖然剛剛是入秋不久,他已經躺在太師椅中,四周生著五六個銀火盆,身上還蓋著厚厚的毯子,就算這樣仍然一副身上冰冷的模樣。


    在他四周,李植和江東之,羊可立三人分別侍立,和張四維不同,三人都是滿麵春風的模樣,李植最近經常出入宮禁,連皇帝校閱內操時也經常伴隨左右,他和羊可立等三人已經全部按京堂候補任用,已經將一襲藍袍換了緋袍,經常將禁中語拿出來炫耀,緋袍玉帶,口含天憲,人生得意之時,已經無可複加。


    “三個蠢材……”


    張四維接信時,看到李植等人一臉的興奮,不覺心中鄙夷。


    這三個門生,全部有野心,也有不差的能力,這樣的人一般會慢慢爬上來,因為既有本事,也舍得臉皮,當然不怕升不起來。


    但三人的問題就是,前前後後的功勞和精力全用在打張居正上,皇帝現在用的稱手,將來心思稍有一變,這三人的下場不問可知。


    說來說去,就是三個幹髒活的夜壺,這樣的臣子,不論皇帝或大臣,在事件平息後,總會除之而後快的。


    就算三人現在機靈,看到自己病重,已經暗中與申時行眉來眼去,但倒黴也是必然之事,隻是不知道,究竟是誰來發動了。


    他也不出聲,這三個門生對張四維身後的布局毫無益處,由得他們去便是。


    倒是接了信來,展開一看,饒是張四維病重,亦是看的眉開眼笑。


    他忍不住笑道:“江陵一世英雄,我在他麵前大氣亦不敢喘,他身故之後,他的兒子倒是向我求情乞活,種種哀憐之詞,看的老夫心懷大暢。江陵地下有知,怕是要滿地打滾了。”


    這信李植等人已經看過,確實是哀哀乞憐,張敬修等張氏子弟可能不知道張四維的心思,一聽說朝中風聲不對,立刻寫信來乞哀憐,看看這信,再想想張四維十幾年在張居正麵前伏低做小的憋屈,眼前這開懷大笑,便是可以理解的事了。


    “你們來替我複信,嗯,就說老夫一定出盡全力,助他張家過關。當然,聖意難測,老夫亦不能打包票,寫委婉一些,給他們一點指望。”


    “是,師相放心,學生們一定盡力。”


    李植等人亦是含笑答應下來,老師快死了,但虎病威猶在,這一點小事,哄他開心,真是惠而不費,小事一樁耳。


    ……


    ……


    “江陵一世英雄,想不到竟有此報。”


    張四維手中的信,遼陽這邊,竟也是有了一封。


    信是自江陵寄往京師,往京師的同時,在天津拐了一個小彎,有人從天津出海,到中左所,再到遼陽,張四維複信還沒有寄出去,遼陽這邊也是有了相同的信函。


    “可惜四哥就是不肯給我信。”


    惟功的模樣,越發沉穩,其實他還有蓄須的打算,隻是他是絡腮胡子的長發,真要蓄起來,加上高大的身軀,自稱燕人翼德怕也有幾分相似,還是罷了。他還不到二十,硬要裝老也沒有必要。


    再說,以他現在的威望,有必要嗎?


    “簡修這孩子,看著大大咧咧,十分粗豪,但論起性格來,怕是太要強了。”


    “恐怕他也沒想到,以江陵在時的勢力,有人會真的拿張家怎麽樣。”


    “門生故吏原本有幾百人,不乏部堂總督巡撫高官,中下層官員更多了,就算江陵不在,亦不足禍及家人,恐怕張府上下,都是這樣想的。”宋堯愈十分冷峻的道:“敬修和懋修兄弟雖然是進士也當了官,但於政治之途的險惡,實在是體悟不深啊。”


    “老夫子,我該出手幹涉麽?”


    “不必了。”宋堯愈道:“叫簡修吃點苦頭也好,叫他知道真正的世態炎涼,以後再到遼陽,可以當一個大將來用。他的腦子聰明,讀書多,武藝也強,會成為一個不錯的人才。”


    “好吧,那就這樣。”


    “大人,我們下一步會怎麽樣?”


    雖然和惟功朝夕相處,甚至曲劃了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秘密差事,但宋堯愈在此時還是有些心慌意亂的感覺。


    這十幾年,朝中一直有一個強力的掌舵人,不管底下是財賦之事出了亂子,還是水災,旱澇,或是苗亂,或是北虜生事,大家心裏其實是一直有一個主心骨,張居正就象是一根定海神針,將每個人的心神都穩的牢牢的。


    不管出了什麽事,大家都知道大局不會亂,所以心裏十分篤定。


    可現在,一切不同了。


    “浦州和吳縣兩人,江陵當年看錯了,完全是兩個隻知道媚上的庸材。光媚上也罷了,他們還不欺下!當閣臣,就是要欺下,江陵當年說過,就是要手持長鞭,不停的鞭策下頭的官員做事,這樣大明才會一直向前。可現在吳縣柔懦,浦州奸狡,兩人弄什麽以寬為政,大好局麵,非敗在兩人手中不可。”


    宋堯愈說起這個,就是一腦門子官司,紅頭漲臉,十分氣憤。


    他跟隨張居正十幾年,樣樣事看在眼裏,知道大政改革十分不易。好不容易大明將末世光景扳了迴來,儼然有中興氣象,最主要的就是政治決斷和執行力得到了改革,財政狀況比嘉靖年間有了根本性的轉變,現在麽,一切已經煙消雲散了。


    所謂:省督責,緩征徭,舉遺逸,恤災眚,以養國家元氣。


    張居正的丈田,停了,考成法,停了,原本免除改為募役的徭役反而又大征特征,張四維和申時行還很不要臉的說緩征徭,其實他們緩的是世家大族,是江南的士族和山西的大世家。驛站又開始成為巨大的開支和消耗,官風吏治進一步敗壞下去。才短短不到兩年,天下之事又有不可為之勢。


    當然,秉政者的感覺還十分良好,最少張、申二人,感覺自己匡時救弊,比張居正高明一百倍啊一百倍。


    “我們現在就是什麽也不必做。”惟功道:“內實外虛,凡事不出頭,看時局變幻。”


    “不知道要看到幾時?”


    “也許快,也許慢,”惟功笑道:“如果真的靜候,可能會很久,如果出把子力氣,也可能會很快。”


    “大人是說,養寇?”


    “遼鎮是個爛瘡啊,我們早點把這玩意給擠了吧。”


    “亦得三五年光景啊。”


    “這已經算快了。”


    “自蓄其力,養士,積財,練兵,大人,這是正路,隻是養士稍有不足耳。”


    “確實,有諸位相助,遼陽才有這樣興旺景像。”


    “亦要看清大勢,此是大人天授之才!”


    惟功並沒有自得,宋堯愈誇他的地方並不是他最擅長的。是,他懂大勢,但這大勢是後世的知識積累而來,並不足自傲,而曆史的進程會不會因為他的幹涉而發生變化,亦很難得而知。所以,事事仍需謹慎才是。


    多少梟雄豪傑,企圖趁時而起,練兵,掌地方政治,善待士人,這些套路,誰不會,誰不懂?但手段有高低上下,時勢亦有看不分明的時候。


    有人以為王朝末世已至,趕緊起兵,結果旋鍾被滅,有人則待時而起,風雲際會,一下子就扶搖直上。


    看著一尺深淺廣闊的小溪,一躍可過,但很可能是萬丈深淵,篡奪之事,豈可不慎!


    現在遼陽的兵、財、勢,都有可觀之處,潛力之深,一般的軍鎮拍馬也趕不上。論人才,上層辛苦搜羅來的也頗足可觀了,但自下而上的士紳精英階層替遼陽效力的,還真不多。


    惟功的體係,並不求儒生和官紳依附,甚至很多時候,儒生和官紳階層是屯堡體係的大敵,這一層,宋堯愈還沒看清楚。


    不過,惟功不願給老夫子掃興,當下笑道:“我們多走一走,遭些白眼也沒事,總之做一個善待士人的樣子也好。那幾個訓導,我也不為難他們便是。”


    宋堯愈十分高興,撫須笑道:“如此,千金市骨,人才可期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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