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四的傍晚,遼陽城中的情形就不對了。


    到處都是晃著腦袋,穿著厚厚綢麵棉襖,身後跟著書僮或長隨的秀才生員們。


    他們多半聚集在城南的儒學學宮一帶,從開始的幾十人,最終達到了三四百人之多的恐怖數字。


    這個數字,大約已經是遼中和遼南大半的秀才人數了,但在關閉城門之前,數字仍然在不停的增加了。


    還有不少生員,來自百裏之外的沈陽,他們倒是坐著順字行的馬車前來,隻不過一下馬,一邊打量著遼陽城中瑰麗之至的城市景像,一邊臉上就露出尷尬的神情。


    他們是來助拳的,人都說張惟功一介武夫,橫行霸道,在他們的想象之中,這遼陽還不知道是何模樣。


    當時的秀才和普通人不同,普通人除了經商或是走親戚外,可能終生也不離鄉土半步,走個幾十裏路,去趟縣城或府城,在普通人來說一生也就足了。


    秀才可以不需路引,仗劍走萬裏路,這是當年太祖高皇帝特許之事,而且秀才閉門造車的話,就算是中了舉人,名次也不會高,未來中進士的可能也不大。


    開闊眼界,增長見聞,積累自己的見識,有進取心的秀才都會這樣選擇自己的路道。


    孫承宗到京師當私塾老師,到邊關效力,都是有這種用意在內。


    沈陽附近的這些生員肯定沒有孫大胡子的魄力和能力,但他們肯定也遊曆過遼陽,遼沈兩城都是大城,遼陽還在沈陽之上,他們怎麽可能沒來過。


    這一進城,一路上坐著人家順字行的馬車,方便舒服,又很快捷,這已經很意外了。


    到遼陽近郊,他們見到的情形也和周永泰看到的不同。


    往遼西方向,因為安全方麵的考慮,並沒有興修太多屯堡,往沈陽和遼南方向,幾乎已經全部被屯堡所覆蓋了。在這些生員眼前,阡陌成片,到處都是開墾的十分好的良田,田間雖有殘雪,仍然看的出來麥苗出的又好又厚,土壟培的很好,也能看出積肥了,遼東的土地原本就是沃土,這樣精耕細作,產量想不高都不可能。


    惟一製約產量的就是水源問題,從萬曆年間到崇禎末年,這幾十年時間內天氣越來越冷,而且越來越幹燥,天啟天年和崇禎初年時間幹燥的天氣到達頂峰,崇禎十七年時,天氣記錄那一年是最冷的一年。


    諸生員多半有田產,他們經常會為幾畝水田和人打官司,鬧的不可開交,甚至謀奪人產,鬧出人命也不奇怪。


    而放眼看去的遼陽軍屯,幾乎每數十畝就有一眼井或是一個大型水車,或是環繞著引流而至的溝渠,清水沽沽而流,不停的潤澤著四周的黑色土地。


    這,就叫人不僅是驚奇,而且是嫉妒的發狂了。


    “怪不得聽說今年遼鎮麥子每畝好幾石,看這樣子,今年不止啊。”


    從車上剛下來時,頗有一些生員沒從城外的風景中迴過神來,腦海裏盤算的還是這事。


    別人不停的看著城中風景,口不應心的答道:“今秋的高粱,小米,那才叫嚇人。”


    “我看他們明年的小麥收成,一畝最少五六石。”


    “也差不多就是這樣了,平均五石到六石,想再高,也是沒影的事。”


    “老兄說起來說的好象很輕鬆一樣,我家的地,水田一畝不過四石……弟曾經去過山西,那裏的地,平均半石,豐年一石半,差太遠了。”


    “我們遼東的地,能掐出油來,能一樣麽?”


    “這個倒是了……”


    話說到此,這個懵懵懂懂的家夥終於注意到了城中的景像,一下子便瞪大了眼,張大了嘴,似乎是看到了難以相信的東西。


    城中到處是粉壁高樓,他們是在城門內不遠,到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商人,百姓,軍人,擠的密密麻麻的,沈陽城的人流怕是不到這裏的十分之一。


    到處都是高挑飛簷的樓房,然後就是一眼看不到邊的招牌幌子……順字行和四海商行的發達極大的帶動了遼陽的商業環境,整個東西鼓樓相對的府前丁字大街四處延伸著,每個城門到遼陽的中間地帶,到處都是建起了三四層高樓的大商行,不僅是本地遼商,也有關內的北方商人,當然還有李家宋家等江南過來的大商家,甚至連晉商都跑了過來,在城門附近,有碩大的一幢建築,飛簷拱鬥,極盡氣派,這是幾家晉商聯手在遼陽開設的錢莊和銀號,遼陽這裏不準放高利貸,否則的話,聞訊趕來的晉商怕是更多。


    貨物也是太充足了,慣常見的北方商品當然是應有盡有,西北的特產亦是隨處可見,南方的精品南貨也是極多,除了順字行的大商行外,大大小小的南貨商行也漸漸開了起來,最叫人吃驚的就是外貿的貨色很多,倭國的倭刀和折扇,朝鮮的高麗參和紙張,還有真臘國的珠寶,呂宋國的各式貨物,還有西夷的小坐鍾,大擺鍾,望遠鏡,各色珍玩,應有盡有。


    這些生員在沈陽也是見過世麵的,此時一個個都張大了嘴巴,不停的看向四周,到處都是高樓,街道整潔的叫人不敢相信,人群密集,每個人的臉上都顯的滿意而富足,這種精神狀態,就是他們前所未見!


    “這,這,這……”


    一個還有良知的秀才,此時哪裏還能說出什麽攻訐的言辭出來?他們是因為義憤前來,但讀書人畢竟還是有不少有良知的,此時叫他們說遼陽鎮的壞話,也還真是說不出來。


    城外的屯堡,城中的將作司林立的高爐,城中各處街道,還有各種公眾設施,一樣樣漸漸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光是客棧,就在這城門附近就好幾十家,已經有不少攬客的夥計跑了過來,眾人之中,不乏幾年前到過遼陽的,此時看過去,哪裏還有當年的一角影子在?


    “這是竭澤而魚,以富濟貧,不停的從官紳大戶手中卡來的好處,這才營造出這樣虛假之態。’


    就在外地的生員們猶豫的時候,杜禮等人,已經走在人群中不停的宣講著。


    在他們的口中,遼陽鎮的財富都是掠奪來的,大宗的被貪汙中飽,隻拿出小宗財貨,建造眼前模樣,用來邀買人心。


    真正的百姓,生員,官紳,卻是窮困不堪,衛所世襲武官之家,多半破家。


    諸如驕橫跋扈的事,遼陽鎮其實根本沒有的事,這些本地生員也編造了不少出來。


    “真他娘的信口雌黃啊。”


    “這般的虧心話,也虧這些王八蛋說的出來。”


    “反正就是為了自己的小九九,真是什麽人都哄,什麽人都騙。”


    “本地的人不會上他們的當,也就哄哄這些外鄉來的鬼。”


    “麻煩喲,麻煩,這些可都是秀才。”


    “秀才怎地,當初咱也當他們是文曲星君一樣,現在也看明白了,就是一夥齷齪東西,再說,咱現在也識字了,一年半時間,初級課程完全通過,論寫的大字,咱有天賦,不少人說了,比秀才相公寫的都好。”


    “我還會畫畫呢,可比那些老夫子畫的好多了。”


    “我會下圍棋,吹簫,那些酸文人會的東西,我可全會。”


    “嘿嘿,不知不覺的,咱們居然也有這般厲害了?”


    因為最近生員經常鬧事,而且外地生員來聲援的也不是頭一迴了,城中公安司的人手不足,經常會調營兵出來協助,來當這樣的差,也就是武裝戒備,防止事態失控,這些天下來除了偶發的鬥毆事件外也沒有出什麽事,這些酸秀才,除了嘴上胡說八道,難道還能卷起袖子來打架不成?


    營兵們以旗隊形式散開,遠遠冷眼旁觀著這邊的動靜,在他們眼中,這些酸秀才已經毫無叫他們可尊敬的地方了。遼陽鎮對新兵的訓練是全方位的,不僅僅是體能和技戰術,還有初級文化課程訓練,畢業資格就是識字在一千以上,事實上很多人一旦到這個階層,往下會自己認識越來越多的字,看的書也越來越多。文字的神秘麵紗一被揭去,那些秀才們的之乎者也也就完全不再使人俯首貼耳的敬服了。


    至於業務愛好,學油畫,山水畫,樂器,這些都鎮裏鼓勵的東西,不僅是自己鼓搗著玩,鎮裏經常還有文化大比武一類的活動,優勝者會獲得獎勵,有很多機會獲得提升,在這種製度之下,就算是普通的士兵也或多或少的掌握了一些額外的技能,他們看向這些秀才的時候,不僅不再仰視對方,甚至是鄙夷和輕視了。


    秀才們的笑話,比如不知道唐宗宋祖的呆鳥,還有不知蘇東坡為何人的腐儒,這一類的小段子在軍營中特別流行,大明以文馭武二百多年,武人們的怨氣可是積累的不少,拿秀才取笑就成了軍營中特有的樂子。


    眾人說話的時候,杜廉匆忙過來,他現在是副百總,半年前通過了初級課程,他的二兄杜義已經是百總,不過兄弟兩人都落後於李達,但當初這三人報名參軍時,李達就展現出了不俗的軍事素養,比起習武的杜氏兄弟還強幾分,所以也並沒有招致兄弟二人的嫉妒。


    杜廉匆忙趕來是因為他去了李達家一趟,他警告李達,這兩天城中有明顯的異樣,李達最好不要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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