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成嚳此時就是鞍前馬後,不停的提調著兵馬,將架梁馬和哨騎撒出去幾十裏遠。


    也難怪這人緊張,在與遼陽的鬥爭中,陶成嚳屢戰屢敗,情報工作毫無建豎,自己的防禦網被人打成篩子,而廣寧派到遼陽的探子,能生存超過十天就算是異數,能平安迴來就可以酬神謝佛,這樣的成績,李成梁當然十分的不滿,而梅國楨也是隔三岔五的就彈劾陶成嚳一迴,現在陶成嚳在遼鎮已經成為笑談,誰也想不明白,為什麽梅巡按就逮著陶成嚳不放,將一個副總兵一路彈劾下來,已經降職成為遊擊,連衛所軍職都從都指揮僉事降到了衛指揮同知,再降下去,怕是要當千戶了。


    陶成嚳這幾年諸事不順,老家被抄,浮財全失,親人被害,到現在也沒有辦法複仇,他原本極為健壯的身子,習武已經趨大成境界,這幾年心氣不好,無心武學,這東西就是扔一天就有樣子,何況一扔逾年,現在他身體瘦弱,臉色枯黃,不要說不象一個武學大成的勇將,就連一個普通身體的壯年男子也不如了。


    這一次他奉命帶馬隊護衛巡撫,前往遼陽奪權,有一些陰私勾當是李成梁在臨行前親自囑咐過的,遼陽城中,自會有人同他聯絡,將一些城中官員和士紳搜集的遼陽鎮胡作非為的情報送給巡撫,然後巡撫借由此事發難,可以將惟功暫且停職。


    然後遼鎮介入,將遼陽勢力,一口吞下。


    這兩年不到的時間,遼陽已經被張惟功經營的十分富裕,軍戶都富的流油,民間財富海量增加,還有順字行和四海商行,鹽鐵之利,毛皮人參南北貨相通的巨利,還有將作司的那些大量的工坊高爐,新開的十萬畝棉田,都在計算之中。


    有這樣的大利,遼鎮上下方會齊心協力,陶成嚳和他的三百家丁,不過是一個預先撒出去的棋子罷了。


    “我可警告你,”陶成嚳清楚的記得,李成梁很鄭重的對他道:“這一次是你最後的機會,再辦不好差,你幹脆辭差,我知道你手裏還有幾個錢,看你身子也不好了,迴家養老去算了。”


    這算是最嚴重的警告,甚至陶成嚳知道,如果是自己能力不足,或是警惕不高而壞事,恐怕連性命也未必保的住。


    老帥真的翻起臉來,那可確實是翻臉無情,陶成嚳思想起來,就是渾身嚇的發抖。


    這一次,他也是出盡老本,這十來年跟隨他的老弟兄,幾乎被他全部帶上了,這些家夥要開拔的銀子,格外的賞份,全部是由他個人開發,公中的銀子,豆料,他一點也不克扣,隻想這些家夥拿出天良來,好好效一迴力,由得他過去眼前這一關,就算不能官複原職,好歹再升個參將,給他個軍堡當守備,繼續在與北虜的走私生意裏頭分一杯羹,這樣還能慢慢恢複元氣。


    至於到底是誰一直在搞他,陶成嚳已經沒有心思,也沒有力量去想,去反擊,去報複了。


    “大人,遼陽外圍在望了。”


    過了幾個方圓在半裏或裏許的小型城堡,遠遠再看到一些民戶和軍戶夾雜的村落,炊煙在望,從林掩映在殘雪與落日之間,放眼看去,沿途過來的十來個村子,無不蕭條冷落,除了寥寥無已的炊煙之外,幾乎絕跡無人家的樣子。


    “怎麽萬曆九年春北虜進犯,到現在已經是眼看萬曆十一年,兩年時間,難道還沒有恢複元氣?王政和該死,張惟功該死,梅國楨亦該死!”


    周永泰身邊,除了幾個親信的幕客和近侍之外,便是過來請示的陶成嚳,所以周永泰說話很隨意,甚至是隨意的過份了。


    指摘同僚,直唿其名,周永泰話語之中,殺機明顯。


    一個幕客提醒道:“王分巡大人應是受製於人,算是無心為惡。”


    “哼,各人都有各人的帳,到時候再說。”


    周永泰原本跟張居正跟的很緊,但也一直燒張四維的冷灶,在他看來,首輔再強勢也有下野的一天,次輔張四維雖然低調,但首輔一去,放眼看大明官場,能取代張四維的人,也是沒有。


    不論聲望,資曆,還是實際掌握的權力基礎,張四維都遠達江南人低表的申時行之上,周永泰的決斷並沒有錯。


    王政和是申時行的人,周永泰並沒有替申時行考慮的打算……他在遼東夠久了,要麽調入朝中,要麽就過幾年致仕迴家,沒有必要再依附一個閣老了。


    趁這個機會,若能將遼陽官場一掃而空,這當然是名動天下的最好良機,何樂而不為呢。


    周永泰心中隻是有些奇怪,怎地遼陽傳言如何富裕,除了在遼陽邊境上的城堡看到的遼陽鎮兵的甲仗確實精銳,士兵個個精神飽滿,體格健壯,軍服亦漂亮外,現在眼看就要進入遼陽城中,各地的村落卻是荒蕪不堪,這卻是何道理?


    “大人,是屯堡。”


    在周永泰幕僚們七嘴八舌不得要領的時候,陶成嚳突然道:“現在遼陽大興軍屯,幾乎將所有的軍戶涵蓋在內,現在民戶也開始加入屯堡了,所以這些原本的村落看起來十分荒廢……都是些十分固執的人,才沒有選擇加入屯堡之中。”


    周永泰冷哼一聲,斜眼看著陶成嚳,冷然道:“這麽說,不加入他們那個軍屯,就是老古板和傻子嘍?”


    “末將一介武夫,哪懂得什麽經濟之道,隨口亂說,請軍門莫要怪罪。”


    陶成嚳嚇了一跳,趕緊請罪。


    要是他還副總兵,掌握大幾百的家丁和過千的營兵,鎮守一方時,對周永泰他也不會這麽恭謹,現在他已經是落魄之至,沒有資格和巡撫軍門叫板了。


    “陶將軍能自識其短,也還罷了。”周永泰撫須微笑,說道:“這軍屯向來是犯罪之人充入其中,馭其苦役而已,這是什麽好去處不成?現在給人一些甜頭好處,無非是將來叫百姓更加難過,本官撫遼久矣,難道還不知道嗎?”


    陶成嚳心裏十分不以為然,他知道遼陽軍屯很多細節,知道軍屯有極其優厚的福利待遇,豐饒的土地和大量蓄養的牧畜,糧食充足,肉食充足,屯堡的人不是分田,如以前軍戶那樣耕作之後上交子粒糧,而是每月開發薪餉,大家一起耕作,耕牛和農具都是用最好的,不論是合力耕作,或是養魚,放羊,牧牛,養豬,養雞,都是通力協作,加上有良好的製度約束,勤勞者獎,懶惰者罰,最近這幾個月,因為軍屯發展太快,甄別工作難免有瑕疵,導致有不少混混二流子也進了軍屯,但這些家夥除了少數改過的,多半還是想混日子,想著出工不出力,結果要麽被逐出軍堡,要麽幹脆就逮捕起來,流放到各工地去當苦工。


    既然好好幹活你不想幹,那麽就直接幹苦役去吧,用皮鞭說話比什麽說教都管用。


    這些情形,廣寧那邊雖然情報工作做的一般,倒也是知道不少,畢竟軍屯已經超過二百個,占有的遼中和遼南土地也超過三百萬畝,整個遼中和遼南土地總數不過五百萬畝,有七成左右已經被遼陽軍屯所控製。


    剩下的這部份就是掌握在官紳和民戶手中,因為人力不足,除了自耕農和士紳生員階層不願加入軍屯係統外,連不少民戶佃農也選擇到軍堡中居住了。


    新的屯堡就是一個個的聚居點,大的有住了過千戶,一萬多人,在遼陽鎮的努力下,除了傳統的衛城和各千戶所,各守備軍堡之外,在遼中和遼南開始大量出現一個個小型的城鎮,軍堡城鎮化,已經勢不可免。


    醫生,學堂,商業區域,治安,衛生條件,比如公廁和大浴場,種種便利之處,比普通的城市還要方便的多,出行交通有順字行的車馬,信件有郵傳,各家連門牌號都不再排斥,有這東西,並不是要編裏甲來抽丁征徭役,而是方便送信,送貨,屯堡越來越吸引人,連民戶也加入其中,其因就在於此。


    “禍國殃民,武夫當國,莫不如此。”


    眼望四周荒村,一股沛然正氣,油然襲上周永泰的心頭。


    至於屯堡究竟如何,他哪裏有興趣去查看?


    就算是惟功真有什麽經濟之才,那也不關他的事。雖然遼陽軍備森嚴,惟功這個總兵官已經很明顯的盡了自己的職責……那又如何,周永泰漠然的想著,反正張惟功在京裏已經失勢,張四維黨羽中有人密信給他,張元功危在旦夕,張元芳被免職,張惟功上奏拒絕帶頭捐輸,嚴重得罪了皇帝,他的失勢是必然了,現在隻要自己抓住機會,將他的遼陽總兵也給拿下來,就是大大結好了晉黨,青雲直上,勢所必然。


    至於張惟功是不是一個合格的總兵,誰管他?


    “抓緊趕路吧!”


    周永泰的聲音中,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力量,充滿了權威,在他的命令之下,三百多騎兵和一百多撫標親兵,加上幾十個幕客,長隨,伴當,所有人散開來,將坐在寬大的綠呢大轎之中的周永泰簇擁著,一起往遼陽城的方向急速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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