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保迴到禁城的時候正是清晨。


    旭日初升,陽光照映在紅色的宮牆和白色的漢白玉欄杆之上,映射在金黃色的殿瓦之上,看著刻著各色神獸的瓦當在殿簷下搖曳生姿,發出叮當的脆響,馮保的整個人,都是有癡醉之感。


    自少小入宮,在這禁城和萬歲山、西宛和南宮這幾處地方來迴的奔走。


    從無名白小火者到奉禦,再到少監,到總攬司禮諸司,再到現在待罪之身,這一生兜兜轉轉,好象是一場大戲,自己唱的熱鬧,演的入神,想來別人看的也是精采。


    看著宮中來來往往的青年太監在飛速的奔走著,各司其職,奔走忙碌,幾乎沒有人注意到他這個頭上蒼蒼如雪,身上衣著也是十分尋常普通的老太監了。


    這樣的老太監和宮女,年老之後,都是有各自的歸宿,不少青年太監看到馮保時,隻當這是一個要送到安樂堂去等死的老人,眼神一掃,就各自離開。


    每個人在盛壯之時,看到老人都沒有什麽感覺,因為從來沒有人想過,自己在未來不久之後,也是會有這麽一天。


    或者潛意識裏有,但隻是拒絕去深思罷了。


    馮保看著這些,突然發出一陣嗬嗬的笑聲。


    押解他的太監和錦衣衛們都是不解,用看瘋子一樣的眼神看著這個年老的閹人。


    “這廝怕是瘋了。”有個錦衣衛官嘀咕道:“這樣的人,能送到皇上身邊麽。”


    “這可是你們堂上官的意思。”一個青年太監尖著嗓子道:“這老東西身上臭味熏死人了,也不知道多熏些香。”


    馮保被關押到錦衣衛北鎮撫司多日,然後才定下日子來送進宮裏,雖然勉強洗浴了一把,也換了衣服,但身上惡臭仍然十分明顯。


    被這些人這麽說著,馮保也並不生氣,眼神之中,仍然是充滿寬容的色彩。


    他已經完了,但他的一生也著實精采過,身為一條閹狗,曾經與人共掌天下,這樣的經曆,此生足矣了。


    隻有一個人他是放不下的,與那人的仇怨,真的隻有至死方休!


    ……


    ……


    “老奴見過皇爺。”


    在乾清宮東暖閣,馮保一進殿,便是在光滑如鏡的金磚地麵上跪下,叩頭如搗蒜,什麽三跪九叩的規矩也是根本顧不得了。


    “罷了,大伴起來吧。”


    萬曆斜倚在榻上看書,意態閑適,不遠處一隻博山爐內燃起香料,殿閣之中,有一股清香外放,令人聞到之後,精神一振。


    幾個中年太監,都是禦前牌子,站在四周伺候,每人都是拿著一柄銅拂塵,用警惕的眼神打量著馮保。


    錦衣衛官不能進入乾清殿以內,這裏屬內廷了,外臣哪怕是錦衣衛或旗手衛這樣的皇帝親軍,亦不能擅入。


    幾個都人也站在廊柱四周準備伺候,皇帝隨時會叫小食,換茶,更衣,洗漱,這些都人都要隨時伺候。


    大殿之外,最少有三百左右的太監和都人時刻待命,不遠處,還有雜戲班子等候著,還有專攻書畫和繪畫的太監,捧著前朝和本朝的名家字畫,站在殿階之下,隨時準備將這些書畫進呈上來。


    還有各式古董器玩,一個個放在紅色的托盤之中,都是皇帝命令取來的,準備有時間拿在手中把玩。


    任何一個器玩,可能是價值千金,萬金。


    任何一朝,隻要是在承平時節,古董器玩都會價值大增,在亂世時,就不如布匹糧食最為值錢,現在是萬曆十年末,在很多人眼中此時還是大明盛世,就是萬曆本人,也喜歡這些太監手中捧著的器物。


    不僅是古董,也是有很多宮中內造的上等的珠寶和器物,金光寶氣,望之十分璀璨,令人心動不已。


    有這些東西,萬曆現在經常托病,十天半月的不見大臣,連閣臣也是不見,與半年多前截然兩人,也就不足為怪了。


    當然,也是與他越來越胖,跛足越來越重有關。


    “奴婢謝過皇爺。”


    馮保叩頭謝過,這才畢恭畢敬的站了起來,此時的他在萬曆麵前,十分恭謹老實,已經看不出來曾經的權閹模樣了。


    “此番聽說大伴還有話要同吾說,”萬曆放下手中書籍,看看馮保,淡淡的道:“有什麽話,大伴就直說吧。”


    馮保知道自己的生死關頭就在於此了,眼前的青年皇帝雖然接見自己,但眼中一片漠然,也是十分冰冷,沒有絲毫情感,如果自己的奏對並沒有答成一定的效果,則雖然被皇帝接見也是白搭,底下可能是斬首,賜死,或是淩遲,均有可能。


    最是無情之輩,便屬帝王。


    當下趕緊道:“老奴在此之前的舉措,並無對皇爺有不軌之心,若有此意,天人共怒,老奴必成齏粉!”


    萬曆冷冷一笑,沒有理他,馮保的行徑都做出來了,此時就這麽紅口白牙的一說,他如何會相信?


    “老奴也是迫不得已,”馮保又頓首道:“張惟功練強兵,藏甲胃,蓄財力,養死士,他的順字行,生意遍及南北,年入百萬以上,其店夥計數千人,均以兵法部勒,雖然他號稱是養孤兒,也曾上報過皇爺,但皇爺可曾想過,他竟然能到如此規模?”


    在京師,勳貴養孤兒也不是隨便可以的,太祖高皇帝就養了很多孤兒當義子,做監軍,徐達,藍玉,常遇春,還有胡大海等諸將,都有太祖諸義子監視。當今黔國公一脈的始祖沐英,就是太祖皇帝的義子,名為狗兒,沐舍,惟功托名自己是孤兒,也曾收了不少孤兒訓練,此事當然稟報給皇帝知道,萬曆倒也不曾太在意,現在馮保這麽一說,他赫然一驚,額角已經是見汗了。


    “你這狗奴!”


    萬曆迴過神來,怒道:“張惟功壞你大計,叫你沒有禍害吾成功,現在你還敢出頭攻他,你好大的膽子,你的身後又是誰?當吾年輕可欺麽?”


    天子一怒,殿中諸人都是嚇的魂飛魄散,原本隻有馮保跪下,現在忽啦啦一聲,頓時就跪了一地,隻有幾個護衛太監不敢跪下,但也是臉色發白。


    “老奴縱是不死,也必定是要繼續守陵,世間之事,已經與老奴無關了。”馮保也是有些慌亂,但仍然是盡可能的坦然答道:“今日奏陳之事,俱是藏在心底深處的苦衷,敢不教皇爺知道?請皇爺派人去順字行崇文門店查看,是否有夥計工匠過千人,是否可以打造兵器甚至火銃?”


    “張惟功試造火銃,不經工部,這是吾允了他的!”萬曆確實有些心慌意亂了,皇帝是天底下最無情最自私的人類,他對惟功的信任原本是充實的,但馮保這樣的身份這樣告發,加上錦衣衛在此之前的水磨功夫,由不得他心中不疑了。


    “皇爺對他還是太信任了。”馮保歎了口氣,伸手從懷中掏出一本奏折來,叩頭奏道:“此是張惟功的順字行在薊鎮宣府各路各府州的分店數字,還有規模,夥計人數,年入出息,此時老奴提督東廠之時,查察到的細節,如果不是因為此事,老奴狗急跳牆,受逼於他,也不會做出種種糊塗之舉。”


    馮保這算是將所有的過失,輕輕巧巧推到了惟功身上,而他自己的野心和手段,無形之中也是被淡化了下來。


    萬曆微微點頭,一個禦前牌子神色緊張的將這密奏接了過來。


    “好,你們都好……”


    萬曆看了一會,就是覺得頭暈目眩,有一種震驚之感。


    這奏報,是晉黨和錦衣衛,加上申黨諸黨聯手,一多半是事實,一小半還有誇張之處。萬曆已經親政,又是張居正調教過的,一看就知道其中最少有一半是真實的。


    他是真沒有想到,惟功不顯山不露水的,居然經營起了這樣一個龐大的商業帝國!


    在當時的中國,還遠遠沒有私產屬於自己的概念,特別是大明皇室,更是一點兒這種意識也沒有。在英國,大憲章已經誕生,那並不是國王高風亮節,是因為貴族的實力足可抗衡國王,大家為了把局麵維持下去,各讓一步,所謂的大憲章,便是如此。


    而中國是在集權之路上越走越遠,至大明開國,連丞相這種分薄君權的製度都取消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所有人亦都是王臣,當然也包括其所有的財產在內。


    太祖皇帝對沈萬三就是如此,成祖太宗皇帝時,成祖親自有口諭,叫宮中太監到街上搬取商人財貨,若有敢不進獻者,拿去殺了便是。


    萬曆的見識,當然不會比他的祖宗們強過什麽,隻是二百年下文官政治漸漸成熟,大家各有一畝三分地,對皇帝的約束漸漸比國初要嚴密的多,就算如此,萬曆一看到惟功資產之豐,貨殖之多,仍然是心頭起火,感覺有一種十分異樣的情緒,升上心頭。


    “他居然真的這麽欺瞞於我!”


    萬曆心頭,燃起熊熊烈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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