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功不說公事的話,不到半個時辰就被打破了。


    原本他陶然自飲,也沒有人來勸他酒,自己反而自得其樂。今日主角是張用誠,一堆佟士祿那樣的混球在灌張用誠,而以他的地位身份,平時就這些人敢來同他喝酒,那些有心來巴結的身份又不夠。


    這個時候他有點想起張簡修了,若是他在,酒宴上倒不寂寞了,也就是張簡修和他說話沒有顧忌,而且敢拉著他的衣領來灌他。


    官當的大了,朋友就少了,這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


    還有一個李成功,京師幾年,一直忙著這事那事,真正交下來的朋友,也就是這兩人了。


    萬曆曾經算半個朋友,不過現在肯定剩不下什麽交情了。


    在他看著張用誠的狼狽模樣發笑的時候,王國峰悄悄走了過來。


    “大人,李成梁有動作了。”


    “哦?”惟功一征,停杯問道:“是對北虜還是建州?”


    “對建州。動員極大,李寧,李平胡,查大受等等副將參將級別的動了十幾人,遊擊二十餘員,兵馬總有一萬多,加上輔兵夫子,兩萬人以上是有的,我們搞到了他們的後勤官的準備計劃,大約是每天要準備四百多石糧,六百多石豆料,人兩萬左右,馬三萬左右,這個數字是差不多的。”


    “這個動員級別,應該是差不多想徹底拔掉古勒寨了。”


    “軍情司上下也是這個判斷。”王國峰道:“大人有沒有什麽指示,我們放在青龍山一帶的人手夠多了。”


    “沒有指示。”惟功微笑道:“古勒寨是一個毒瘤,或許別人因為私事而壞公務,我不希望這樣做,我們什麽也不做,坐看李帥攪動建州部風雲。”


    ……


    ……


    到萬曆十年這會兒,李成梁已經從軍二十年了。


    多年的戎馬生涯,風霜雪雨,槍林箭雨,有時候幾天不得脫下戰甲,或是成天不能下馬,幾日不能正常飲食,這都是常有的事。


    搗插漢部的後方固然是李成梁成名的戰法,但代價也不可謂不沉重,胃病是早落下來了,也有風濕,不過他到底是十分健壯的底子,現在五十多的人了,腰板仍然挺直如初,兩眼看人之時,仍然如刀鋒一般的銳利。


    自廣寧開始動員,寧遠有兩千兵加入,到沈陽又有三千兵馬加入,再到撫順關,人馬終於集結完畢。


    一萬三千人全部是騎兵,加上七千的輔兵,兩萬餘人在關隘處走著,青山綠意蒙蒙,鐵蹄錚錚,從遠觀去,人馬由低再到高,再由高到底,在山道之間,紅旗漫卷,實在是一副很好看的油畫。


    而每人都穿著各式的甲胃,有明甲,鐵黑色的暗甲,銀光閃閃的銀甲,還有鑲嵌鐵葉的鐵甲,兵器也是十分精良,保養極好,泛著亮閃閃的寒光。


    身處在這樣的軍隊之中,很容易的就會叫統兵的大帥產生強烈的自信之感。


    “如此雄師,若何?”


    李成梁的話如石投塘,立刻引發四周幕客的反應。


    “此去蕩平古勒寨,如反掌耳。”


    “縱平北虜,亦非難事。”


    “國朝精兵,舍大帥與眼前雄帥,還能有何人?”


    眾人在吹捧的同時,李成梁也在盤算著自己這些兵馬與各鎮的高低,想到最後,臉色變的陰沉下來。


    其實宣大兵不比遼鎮兵差,而薊鎮兵馬此時實力還在遼鎮之上。李成梁的優勢在騎兵多,眼前這一萬多兵馬全部是騎兵,而且多半是一人雙馬,每人控著自己的馬匹在山間行走,如履平地,這種騎兵功夫,非一朝一夕可以練出來。


    除了眼前這一萬多人,整個遼鎮還能動員出這樣水平的軍隊,三萬人左右的騎兵隊伍,一萬五千人左右的全部的家丁,這就是遼鎮的全部實力。


    拿出去,也確實是妥妥的能排進前三名了。


    力壓宣大,延綏,固原,甘肅,這是毫無疑問,能不能壓過薊鎮,李成梁心裏沒有什麽把握。他的優勢不止是全部是騎兵,而且還全部是家丁,這一點戚繼光也沒有辦法比,也是朝廷忌憚遼鎮之處所在。


    在萬曆朝,有文官建議封李成梁為公,世鎮遼東,其實就是幹脆把遼東當成李家的封地,而以當時實際的情形而論,李家也實際掌控了遼東了。


    現在情形當然和曆史上完全不同了。


    遼陽鎮不僅在遼陽和遼南紮下根來,遼南四衛實際已經落入遼陽掌握之中,另外沈陽和開原鐵嶺也受到滲透,遼陽的勢力漸漸潛入進來,最少陶成嚳多次密報,沈陽一帶的商民,已經正常隻跑遼陽,別處去都不去了。


    商民受影響還是小事,軍屯興起之後,已經有不少說是軍戶,實際上是佃農的軍戶開始拖家攜口往遼陽跑。


    對自己的軍戶,各層將領看的緊,除了偶有成功的外,多半被阻止了,但這種風潮一起,暴力隻能維持一時……清季一入關之後,八旗的包衣阿哈倒先跑了大半,辛辛苦苦打進關內,結果八旗將士的日子過的還不如在關裏的時候,沒有人願意當奴才,哪怕是逃奴法出,也沒有辦法禁止奴隸的逃亡。


    現在的將領再狠,他能狠的過殺人如麻的八旗?李成梁雖然不知八旗事,但也知道憑強壓成不得事,這就是他臉上變色的原因。


    遼陽鎮的兵馬實力肯定不錯,不過李成梁不覺得自己的兵差。


    但能練兵,搞錢的本事又是這麽大,這就叫李成梁心裏壓力變的很大了。


    他能在遼鎮二十年,李家成為獨一無二的世家,甚至在萬曆十九年前後他退職,換了幾任總兵,最終還隻能叫他兒子李如鬆來做,後來李如鬆死了,朝廷又捏著鼻子,明知道他老了不合適了,還隻能叫他來做。


    為什麽,因為李成梁能搞錢,真正能撐起遼鎮這種兵為將有的家丁體係來,換了別人做就掌不住盤子。


    後來李家完蛋,又換了祖家,換湯不換藥,遼鎮還是那麽一迴事,隻是格局越來越小,家丁越來越少,實力當然越來越弱。


    遼陽鎮給李成梁的壓力越來越重,原因就在於此,老實說聽到惟功那些花樣,連他都很動了心思,隻是他勢力在廣寧為核心,遼陽勢力原本就弱,後來被鏟除的幹幹淨淨,現在除非他自己迴遼陽去,不然誰也壓不過張惟功,而朝廷絕不會同意他這麽做,真這麽做了,和造反就沒有太大區別了。


    眼下隻能看著人家一天一天的坐大,實力越來越強,李成梁心中的焦燥不安,可想而知。


    當然,他也不是沒有對策,先鏟了古勒寨,將撫順關到沈陽一線穩下來,然後再計較下一步的打算。


    整個遼鎮,在李成梁的統帥下,反應笨拙,是一個龐然大物,但動作緩慢而遲鈍,一切仍然是按步就班,除了成立陶成嚳為主的類似遼陽軍情司的細作部門之外,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父帥,叫場他們來了。”


    前軍參將李如梅策馬趕來,一隊家丁簇擁在他的身邊,每個人都輕捷彪悍的模樣,在李成梁身前不遠處勒馬,馬匹噅噅叫著,縱蹄翻,但馬身卻是橫亙了過來,沒有衝撞李成梁的儀駕。


    也就是李如梅敢在父帥麵前這般做,他的家丁,才敢有樣學樣。


    “叫他們過來,不,先見尼堪外蘭。”


    “是,父帥!”


    李如梅沒有想李成梁為什麽要見尼堪外蘭,這等事他向來聽命令,不管究竟。李如柏等兄弟差不多也是這個德性,隻有李如鬆在此的話,會明白李成梁在想什麽。


    諸子雖多,得力的隻有一個,李成梁也是輕歎口氣。


    過不多時,尼堪外蘭騎著馬趕來,離著有幾十步遠就跳了下來,他的十幾個隨員離的更遠就停住了。


    天熱,這個女真城主戴著一頂涼帽,下馬時就取了下來,露出剃的趣青的頭皮,腦勺後頭是一尾細細的小辮,輕輕垂在腦後,風一吹,便是四處飄舞。


    這就是金錢鼠尾,要能穿過銅錢的方孔才算合式,否則就不對。


    對剃頭,女真人是很在意的,除非親人離世,百日不剃,否則每隔一陣時間就刮一次頭。


    在十步左右,尼堪外蘭連站也不敢站了,膝前過來,到李成梁的馬頭前停下,叩頭請安道:“奴婢尼堪外蘭,叩見瑪法。”


    “起來罷。”


    李成梁掃了尼堪外蘭一眼,吩咐道:“這一次打古勒寨,動員人馬很多,不過多半是分散到四處,抄剿一些不聽話的城寨,這些已經是你交了名錄上來,我心裏有數的很。然而古勒寨也是非打下來不可,硬打不成,我以大軍壓境,你去騙開城門,就說去助戰,城門一開,你給信號,我們大軍殺進去,底下就沒有你的事了。”


    “是,瑪法放心,奴婢一定盡全力。”


    “不,你沒有懂我的意思。”


    李成梁看到尼堪外蘭一臉的怯懦,心裏不覺開始鄙夷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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