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張居正自己身後事,他看來是顧不上了,原本曆史上他和馮保聯手找了一個替代者,然而那人還沒有進京,已經引發眾多彈劾,這說明當時馮保和張居正已經失去了對朝局的徹底掌控。


    現在馮保已經離去,張居正隻是以實幹見邀,並不是在皇帝和太後心裏有多重要,身後之事,完全是談不上。


    在多份信件裏,張居正都在萬曆十年時談到秋天必定要再請致仕,他實在已經是心力交瘁,很難支持下去,同時也是感覺時局變幻,人臣立功再多亦無用,總要在皇帝心中份量夠重,地位才夠安穩。


    張居正已經算是要激流通退了,然而最終還是沒有挺到真正退下來的那天。


    惟功也是懷疑,就算他真心要退,估計萬曆母子也不會放他走吧……


    “奏折……”


    這個時候,大臣上遺折還沒有形成風氣,清季時,大臣在位而歿,都會有相應的遺折,對任上之事,包括政務錢糧,人手接替,還有身後家族之事,都在遺折裏提及,便於人主按亡者的心意來做安排。


    皇帝崩逝,遺詔是必然會有,當然,是不是死者真正的心意,那就難說的很。


    比如萬曆有一次以為自己將不起,遺詔裏就召迴礦使稅監,後來病突然好了,就趕緊叫人將這遺詔收迴,等他真死時,果然又是一樣的故事,一下子發了二百萬的內庫銀到遼東,當然,這肯定不是萬曆的真實意思,不過人死之後,也就由不得自己了。


    倒是惟功此時給張居正出的主意,令得張居正眼前一亮。


    “好,甚好。”張居正差點想站起來,勉強一挺腰,眼前一暈,隻得又躺了下去。


    他喃喃道:“李元樹替我謀劃半生,到底臨了也沒有想到這一出。甚好,我一生心血,就在那幾件事上,遺折裏不妨認真替皇上再曲劃十年,果真如我這般再行十年,大明的財賦算是真有了起色,再過數十年,亦不乏國用。以我一身,能使大明五十年內無饑饉之憂,足矣,足矣。”


    說著,張居正便是自眼中流下淚來。


    他一生至此,其實富貴已極,兒子要麽翰林,要麽都督一品,兒孫滿堂,老母尚在,可謂沒有什麽遺憾之處了。


    現在門生故吏遍天下,以張居正之才,雖想到萬曆可能對他有所不滿,會對他的主政方略有所興革,但真沒有想到,會演變成清算他的姿態。


    是以惟功此時的提議,對張居正來說,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提醒,不論如何,他也不希望自己的事業中途停止。


    “元輔靜攝安心,總有大安的一天。”


    事情已經至此,惟功也無甚話可說,眼看張居正已經垂下眼瞼,一副倦極了的模樣,雖然他很想和張居正再訴說一下自己內心的情感,說一下自己內心的感激之情,當然,還有敬佩之心,不過,已經沒有機會了。


    對張居正這樣的人物來說,哪怕是自己的親兒子,在這個時刻也沒有多少時間說兒女私情,更何況是惟功呢。


    他隻能站起身來,最後再說這麽一句沒有多少營養的勸慰之語,張居正隻輕輕動了動手指,意思是聽到了。


    此時的張居正,應該是全部心思用在遺折上了,已經無心再多說什麽。


    至此,惟功此行京師的全部目的,算是完成。


    但不知如何,他的內心,充滿激蕩和遺憾!


    如果張居正再活十年?


    如果自己能夠提前掌握權力,與張居正一文一武的展布開來?


    可惜,曆史沒有假設,這位強勢人物,命在須臾。


    他轉身退出,張敬修因為不滿,也自恃身份,並沒有送出來,隻有張懋修和張嗣修,簡修,這兄弟三人,一起送了出來。


    畢竟惟功以英國公嫡子的身份前來探視,自遼陽遠赴千裏前來,這個禮數還是要有的。


    “吾家這幾位,少有權謀機變之士。”


    在惟功幾人到門前的時候,張居正突然開口了。


    他眼**芒,一點不象垂危之人,盯著惟功道:“將來若寒門有變,還望少國公幫扶一二,最少,使他們不失為富家翁。”


    “元輔放心,一切如君所托。”


    “好,好。”


    張居正說了幾個好字,就是再也不說話了。


    見他無話,惟功這才繼續出去,因為聽到張居正剛剛的話,張懋修和張嗣修,張簡修兄弟三人一起拱手,向他道:“一切拜托少國公。”


    兄弟三人,也就是張簡修深知惟功大能,所以說話時真心誠意。


    而懋修和嗣修卻是敷衍的多了,他們全部是進士,這個身份在大明就是一切的來源和保障,雖然大明不象前宋那樣不殺士大夫,不管犯多大罪過亦是免死,最多追奪出身以來文字,就算前宋最重的責罰,但大明對一般的文官最多亦是免官而已,為鄉紳家居,一樣可以幹涉政務,或是到處打打秋風,日子斷不會有窮困之憂,所以照顧之語,實在叫這兩個相府公子,難以接受。


    對方,畢竟是勳臣和武臣,與文官是兩個世界的人物。


    “惟功……”張簡修在相府的二門前,悄聲道:“等將來,我是說,家父的大事過後,我還是去遼陽。這一次,望你不要將我當公子哥來待,而是真正當一個你的部下……”


    “如果是這樣,你可能要接受新軍到將領的一係列訓練……”惟功看著張簡修,極為誠懇的道:“你到遼陽,任讚畫,順字行我會給你股份,將來遼陽所有的戰功有你一份,銀子你也夠用,想打老虎,去寬甸,打熊,打獐子麅子,都隨你,還有我和你說的,到海上釣魚,十分享受,攀高山,下大海,任你逍遙……”


    “這樣的日子,我過了二十來年,還沒過夠?”張簡修臉上露出苦笑來:“我隻願以後不是靠父蔭生活,總要有自己的功勞,不然再深的情份,總有吃光的一天。”


    “好罷。”惟功深深看他一眼,見此人確實是出於真心,終於點頭應諾道:“年前預備再成立近衛第一營,由功勳軍官和老兵組成的精銳營,你不必到那些純粹的新兵營去了,就到這個近衛營去參加入營訓練,能熬過來,便可真正做事。”


    “好,我不會給你丟臉。”


    “不!”惟功道:“是不給令尊丟臉。”


    就在張府側門大開,預備送惟功出門的時候,門前突然傳來異樣的響動。


    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奔走著,還叫嚷著什麽,門前如同捅了馬蜂窩一樣,頓時就亂成一團。


    張懋修發公子脾氣,指著一個伴當道:“快去看看怎麽迴事,打量老爺身子不好就能作反了不成?”


    那伴當還不及去,已經有一群門政上的跑了過來,個個都是氣喘籲籲的樣子,有個門政眼尖,看到張氏三兄弟,頓時就是大喊道:“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大喜,大喜啊。”


    “放什麽屁。”張懋修怒道:“這會子有什麽事能說是大喜?”


    確實,天地之間,也就是張居正的身子為最大,隻要他好,張家天天都是大喜,萬一不起,人人前途有憂,所以不論如何,這個門上的似乎都是有些不妥。


    不過底下此人的一句話,卻是將張氏兄弟三人驚呆了,隻有惟功早就有所感覺,所以沒有顯的太過吃驚。


    那人吃了一訓,卻是趕緊叫道:“確實是大喜……門上來了小內使,說是宮中的旨意馬上就到,賜封咱們老爺為太師!”


    “什麽?”


    “太師?”


    “你這狗才沒聽錯吧?”


    “沒有,小人怎麽敢聽錯,也怕內使弄錯了,再三問清楚了,是封拜我們老爺為太師。”


    這一下,張氏兄弟三人都相信了,而門前聲響越來越大,後來,幹脆就有執事下令放起鞭炮來。


    自張居正垂危之後,上門的官員幾乎很少,表麵上的理由就是說不打擾元輔養病,其實根本不是。


    眾人深知張家就是張居正一人支撐著,所以張居正一去,張府根本無所依憑,就算張氏兄弟有所出息,最快也得十幾年後了,現在燒這灶,太早。


    所謂夫人死了人滿街,老爺死了無人抬,就是這個道理。


    趨炎附勢,人心大致都是差不離。


    但明白歸明白,能接受的畢竟還是少數。從門前車馬排了裏許長的第一高門,到現在門前冷落車馬稀,固然知道這是人情之常,還是不免叫人心中十分壓抑,難受。


    府中的人,也是憋了一口氣在心胸裏頭,隻是不知道怎麽才能發泄出來。


    這一下,生封太師,這是大明二百多年以下來的又一個超級異數了!


    自太祖皇帝廢除丞相製度,大明的一品高官就隻剩下不負具體責任的三公,也就是太師,太傅,太保這三個職位。


    而這三公職位,根本就很難想象能到手。現成的例子離此不遠,嚴嵩當年,當首輔二十年,極盡嘉靖之寵信,天下大政,幾乎一以委之,但嘉靖也就封了他一個從一品的太子太師而已,徐階,高拱,俱是到了從一品而終,沒有能巴結上三公中的任何一職。


    有明一朝近三百年,能生而封三公的隻有五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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