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和高拱當年的上位,就是十分刻意的行為。


    一兩年的時間,兩個入閣的新晉閣老前麵的絆腳石紛紛被拿開,這其中最大的出力者當然是隆慶天子,然後便是當時的首輔徐階,他要扶自己的弟子張居正上位,但高拱卻是天子的第一心腹,始終橫在張居正之前。


    最終是隆慶崩逝之時,張居正聯合馮保,用高大胡子的壞脾氣,說出了藐視皇權的不敬之語,最終高拱黯然迴鄉,次輔張居正成功上位。


    世事無常,風水輪轉,張四維快意的飲著杯中美酒,心知這一次終於輪著自己了。


    “父親,有一件事,請務必留意。”


    張甲征放下酒杯,惡狠狠的說著,俊美的臉上,呈現出猙獰之色。


    “什麽事?”


    “張惟功和順字行!”


    “我知道,此事,斷不會忘!”


    父子兩人,眼中一起迸出殺機。隻要張四維能成功上位,一個剛剛登頂的閣老,法理上是處於最無敵的狀態,不論是皇帝,太後,司禮,還是閣中成員,六部寺卿等相關人員,在這一段時間都不會挑釁首輔的權威,再不知好歹的清流科道,這個時候也不會出麵彈劾,雖然大明的大佬們不收彈章反而是奇怪的事情,但在剛上位的這一段時間,眾人都默契的支持首輔,先穩定大局,然後觀言行動作,有不合意的,才會慢慢顯現出來,再下來,大家才會出手相鬥。


    張四維的打算就是上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奏請叫張惟功迴京任京營副將。


    借口當然是隨便就能找出來,以他剛上位的首輔身份,料想沒有紮實的理由,旁人也不好出頭反對。


    至於皇帝,張四維也想不到反對的理由。


    要說張惟功也真是本事大,才多會功夫,遼陽已經搞的欣欣向榮,募兵,立屯堡,興武學院,兩次大仗打下來,斬首俘虜海盜兩千多人,斬首女真東虜首級四百餘級,招撫了王兀堂和棟鄂部,這一下寬甸以東不複為患,再無外憂。


    有這些實際的成績在,遼陽已經安穩下來,此時說調迴,好歹能說出來,要是剛調去遼東那會兒,倒是不好措詞了。


    “此人迴來,慢慢削其權柄,使其為無根之木,再想辦法禁絕他的順字行!”張甲征這幾年不知道在順字行身上吃了多少虧,受了多少賠累,早就是恨之入骨,此時慢騰騰的說出自己的建議,也是殺氣騰騰。


    “此事我自有主張。”張四維看看張甲征,問道:“叫你與張惟賢打好交道,照辦了沒有?”


    “迴父親大人,兒子照辦了。”張甲征答說道:“正因如此,兒子知道錦衣衛經常奏報順字行不法情事,待過一陣子,父親授意順天府等衙門去查封,這就師出有名了。”


    “好,甚好。”


    張四維對這一係列的打算十分滿意,事實上現在他和張惟賢隱隱算是一個圈子裏的人,然後還有撫寧侯朱崗等人,算是外圍,這個圈子都是在張居正手下鬱鬱不得誌,而且又與張惟功有仇怨的人,大家聲氣相連,互相扶助,這一次張居正一死,自是要抓住機會,將張惟功這個刺兒頭想辦法扳倒,調迴京裏,慢慢炮製。


    到這裏他想起張惟賢來,那個翩翩然若佳公子的人,不知為什麽,張四維心裏一緊,有一種隱隱的危險感覺,突然襲上心頭。


    “我這是怎麽了?”他自失一笑,心道:“總不能英國公府的人,個個都是張惟功!”


    ……


    ……


    午時之前,今日要被引見的官員在端午到午門之間的東朝房前集合了。


    五六個知縣,都是大挑舉人挑出來的,任職的地方也是雲南,貴州,廣西這樣的偏遠省份的偏遠縣,他們也是多半混一任知縣資曆就打算迴家幹鄉紳去,神色之間,倒是隨意的很,在東朝房前,不停的端詳著有五鳳朝陽一說的午門,紅牆黃瓦,氣象萬千,當這麽一迴官,能到這宮禁走上一遭,將來鄉居,和家鄉人說話時,也是有了吹牛的底氣和本錢。


    還有幾個府、道,都是進士同進士的底子,模樣就矜持了很多,看著四周的宮牆朝房,神色也是無所謂的樣子。


    他們是故意顯示出這樣的神情來,殿試,授官,他們已經來過此次好幾迴了,不象是舉人,不通過禮部貢院的會試,成為會元,就沒有資格參加殿試,這皇宮大內,當然也是頭一迴能進來。


    不過這些文官還是站在一起,彼此也交談,雖然舉人經吏部大挑出來做官,隻是“一榜”,資曆上比起兩榜進士要差的多,但舉人為官也是正途,仍然是讀書人中的一份子,而在他們對麵,卻是一群穿著武官袍服的家夥,比較起來說,在這些進士和舉人眼裏,這些武官就是一群人形生物,和自己完全不該站在一起。他們的臉上都滿是嫌惡之色,如果是在外,眼前這些三品到五品的武官,統統都要給這些道、府級別的官員叩見請安,不然直接可以下令拖下去打板子,一直打到服氣為止,江南一帶,三品武官給七品知縣下跪的事也不是沒有,如果不是在午門之前,這些粗魯無文的家夥,哪有資格與這些天子嬌子並列!


    有一個林姓官員是雲南瀾滄兵備道,由曲靖知府任職上升任,年不滿四十,算是年富力強,如果幸運的話,可能在數年之後,升任雲南巡撫,亦未可知。


    所以他的神色,格外驕矜,待看到一個二十不到的五品武官站在自己身邊時,不禁拂袖喝道:“汝是何人,往後站!”


    惟功一征,想了一想,自己確實是站的靠前了一些,當下郝顏一笑,便是往後退了一退。


    林兵備見他識趣,這才點了點頭,提點他道:“看汝模樣,應是辦理襲職來了,好生曉作,不要叫你祖宗血汗拚來的世職丟在你手裏頭。適才汝那模樣,換了吾在任上時,已經叫左右將你拖下去打板子了。”


    惟功聞言,先是一征,接著哈哈一笑,拱手道:“多謝大人提點。”


    豈料這一聲大人又是叫錯了,在大明,叫“大人”是以下稱下,比如某巡撫叫林道員為某大人,這是對的。如果是某道台叫某巡撫為某大人,那就是找抽了。


    就象是後世的人叫領導為小王,小張,是大大的不敬行為。


    惟功這般不曉事,林道台也懶怠理他,拂了拂袖,自顧往前站了一步,也就不再說話了。


    小小五品武官,在他們高品文官麵前,就如蒼蠅一般,根本就是毫無地位可言。


    其餘各文官,也都是往惟功冷眼看過來,個個冷哼。


    頗有人沉聲議論,道是這小武官缺乏教訓,若是某官任上遇著,定將他屁股打的開花雲雲。


    惟功聽著,也隻是微笑,倒是其餘的武官知道他惹怒了這群大爺,忙不迭的躲閃開去……哪怕是三品都指揮,在這些文官大爺麵前,也是在臉上露出十分畏懼的表情。


    足足等了半個時辰,好不容易禮部的官員趕了過來,是一個六品主事,三十餘歲年紀,倒也是顯的頗為幹練。他上前與那些文官寒暄了幾句,這才板著臉道:“算諸位運氣,今日皇上在皇極門召見,請各位大人牢記所教禮節,不得越禮而為,萬事小心,君前失儀,彈劾下來,前程就到頭了。”


    “是,多謝老兄提點。”


    那個林道台拱手而謝,主事臉上也露出笑容來,對方可能為巡撫大員,自己將來沒準外放,自然還是客氣些好。


    倒是武官們躬身而謝,禮部主事昂然而過,連點頭的功夫也是沒有。


    惟功看的心中隻有長歎,什麽叫文視武為奴仆,哪怕是在午門之前,國家品級如此分明的提前下,這些文官根本不將武官高品看在眼中,三品武官,在六品主事麵前打躬,六品文官視若無睹,這般的輕視摧折,似乎保衛國家的軍事力量,根本就不值一提。


    這樣的行徑不止是文武官員間,也展現在民間,諺語好男不當兵,由宋至明,武裝力量是一直在曲線下降,眼前的情形,不過是整體大環境的小小折射罷了。


    ……


    ……


    眾人在禮部主事的帶領之下,還有錦衣衛官在四周戒備,待到了皇極門前空曠的廣場上,禮部的人指示各人按品階和文武分班次站好,又站了一刻功夫後,眾人聽到拍巴掌的聲響,那禮部主事也有一些緊張,低聲喝道:“各人注意了,皇上大駕馬上就到。”


    果然過了一小會兒,眾人看到眾多的旗,扇,傘等儀仗,還有金瓜,骨朵,紅纓長槍,散手仗等儀仗物品,執仗的都是旗手衛,個頭高大,身形壯碩,一看就感覺威儀不凡。


    再下來是錦衣衛官,繡春刀,飛魚服,按刀在左右護衛,再便是太監,抬著肩輿,緩緩而來。


    眾官感覺唿吸急促,待肩輿放下,中間穿黃袍和戴翼善冠者顯露出身形時,有人已經汗出如漿了。


    所有一切,當然都是為了凸顯出天子的神聖和威嚴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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