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默何必這麽激動?”在一邊旁聽不語的李幼孜微笑道:“張文熙彈劾吳善言的話也是有理,擅作非為,處事不當,激起兵變,雖被毆,實乃自招。”


    “元樹說話未免太過失當。”申時行冷然道:“不論何因,朝廷大員被毆隻問大勢,不能糾彈細節……”


    “無細節,哪來的大勢?”


    “以文馭武亦是細事。亂兵往巡按處去時,巡按就該將亂兵拿下,交給巡撫處斷,若如此,何能生亂?”


    申時行一心要護住吳善言,又緊接著道:“近來挑選巡按頗多不合格者,遼東巡按梅國楨入遼已過半年,屢上彈章,卻隻針對遼鎮諸將,遼陽之事,不涉一詞,這樣的巡按,自當撤迴才是。”


    “汝默這話不對了。”


    梅國楨的任用是許國的介入,同時遼陽也是他的武力盟友,張惟功是他對未來的京師勳貴和京營的布局的重要棋子,不容有失。


    而且許國在邊事和兵事上比申時行要了解的多,當下便反駁道:“梅國楨屢上彈章,有憑有據,李平胡在撫順關擅殺夷人,勒索女真諸申之事,證據充足,李平胡本人都很難反駁,現下被李成梁調迴,免其職,責其將來待罪立功,怎麽能說巡按彈劾無功?遼鎮將帥不合並未影響遼事邊事,張惟功前月上奏,他沿長安各堡巡邊,增鞏維修堡台,核實士兵名額,諸多細務,如實上報,遼陽軍屯等事,亦是為充實地方之力,並不算白費功夫,汝默,你成見太深了一些。”


    申時行為之一滯,一時不知道說什麽是好,這個話題,他們其實已經爭執過很多次,根本就沒有結果。


    梅國楨當巡按當然是有偏向性的,眾人皆知,不過他彈劾陶成嚳,李平胡等李成梁麾下諸將,有憑有據,證據翔實充份,叫人也是奇怪,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巡按是怎麽了解到兵營和邊關的諸多內情?


    但有此成績,梅國楨將來轉分巡道,升按司,再為巡撫,都不是十分困難的事,特別是身後還有許國這樣的背景靠山,申時行也不願得罪許國,雖然心中惡梅國楨與張惟功合作,卻也隻能緘口不言了。


    “吳善言免官,加恩準他冠帶閑住,給他一個麵子。”張居正不願在這樣的小事上浪費太多的精力,吳善言亂他大局,該死!


    但申時行的麵子不宜不給,冠帶閑住,算是將來還有起複的機會。


    “元輔……”申時行雖然色變,卻是果然沒有力爭。


    “如此甚好。”許國表示滿意。


    “就這樣辦吧。”張居正運筆如飛,很快將“貼黃”寫滿,然後將這奏疏放在一邊,繼續看下一本。


    重要的大事,全擺在他的麵前,許國和申時行隻能處置自己分管的一塊,而遇到不能決的重要之事,還要張居正來決斷。


    更重要的,便是張居正手握票擬大權。


    票擬,就是內閣將處理意見寫在黃紙上,貼在奏折之上,送入大內之中。


    天下大事,兵糧錢穀涉及甚廣,有一些專業極強的事情,不是積年浸淫其中的人,看都是看不明白,皇帝如果不是太過逆天如明太祖者,就需要專業人士的幫忙,所謂貼黃,便是將處理意見寫好,皇帝看了沒有異議,禦筆或是司禮監代為批複,便是批紅。


    票擬之權,代表的是內閣之權,張居正從頭到尾,一直抓在自己的手中。


    他最為人非議的,還是繞過六部和內閣,直接用私人關係來處理朝政大事。


    大明的內閣其實依附在翰林院下,內閣大學士才五品官,要想從製度上來約束六部,除非大學士兼六部尚書,才有法理依據。但兼職非實職,所以大學士要想有所展布,必然要用私人手段來進行。


    用的多了,便成了把持,專權,其實這是一個難解的結。


    申時行看到張居正用筆如飛,眼神深處自有極度的不滿,不過他善於隱忍,還是將自己的情緒給藏的很好。


    他知道這封奏疏入內,很快就批複,吏部王國光老尚書是張居正的私人,自然不會違抗張居正的意旨,迅速施行,五六天後,吳善言就會從巡撫變成冠帶閑住的一個普通的官紳了。


    “把持之深,令人發指!”


    迴到自己的朝房之中,申時行終是忍不住低低的說出口來。


    “若是我為元輔,當以華亭當年的還威福於主上一語時時自省,絕不專斷,擅權,張江陵今日之事,當引以為戒!”


    在申時行自省之時,一個中書舍人親自進來,將身後一人引了進來。


    “拜見閣老。”


    來人落落大方,拱手施禮,一派坦然。


    “人來。”申時行令道:“將院門關上,就說我要休息,任何人不得擅入。”


    ……


    ……


    “元輔,申某人越來越強勢了。”待申時行和許國離開之後,李幼孜眼神閃爍,低聲道:“他今日就敢當麵頂撞元輔,來日豈能依元輔的製度行事?”


    他又道:“聽說他與張四維來往甚近,此人,其心難測啊。”


    張居正搖頭道:“申某還算是能做事的人,公心大過私欲,至於他和張四維,他亦向我解釋過,晉商與順字行的爭鬥,他想了解一些內情。”


    “他一直和張惟功過不去,不知為何?”


    “忌憚。”張居正淡淡道:“武將之中,勳貴之中,你見過第二個如惟功般的人物嗎?”


    “倒是沒有。”


    “所以他忌憚,惟功這樣的人物,申汝默知道自己製他不住,而又擔心惟功將來會如江彬一般攪亂朝堂……說到底,還是自己沒有底氣。”


    “原來如此。”李幼孜麵露冷笑,鄙夷道:“堂堂閣老,居然隻有如此的膽色,叫人好生瞧他不起。”


    他又道:“不過,元輔恕我直言,張惟功確實是非常人能製之的人物。看他在遼陽所為,所圖甚大。”


    “他是想學衛青,霍去病的人。”張居正對惟功還是很了解的,知道惟功自少年時候起便是一心想封狼居胥的人,遼陽所為一切,都是為了穩固後方,提供更強的兵力。


    張居正覺得,無非還是那一套,實兵,實餉,充實府庫。


    隻是這小子,很多事情獨辟蹊徑,看起來有些過於離經叛道。


    但總體來說,張居正覺得他了解惟功,否則的話,也不會將簡修也放到遼陽去。


    他知道,遼陽有自己的兒子,本身就是表明了一種態度,遼陽之變,惟功順利過關,張居正雖然沒有出手,但有這種表態就很足夠了。


    有時候,不動手比動手的效果反而要好的多。


    張惟功可能也是深明此點,張居正記得當時自己苦笑起來,若不是看在惟功也是一心為國的份上,還真放不過他。


    “想做衛青,霍去病,縱是身後無漢武,亦當有蕭何,公為今世之蕭何,此子,除公之外,無人能製之。”李幼孜深知張居正為人,立刻說出很合張居正心思的一番話出來。


    張居正瞥他一眼,知道李幼孜也是一心謀求入閣。


    如果自己力推,倒是頗有可能,但李幼孜是謀主類的人,不適合成為一派的黨首,張黨中人,多半不喜歡他。


    相較而言,在南京的幾個人倒是頗有人看好,但王國光等元老級的張黨有言在先,張居正在,他們則安心做事效力,張居正不在,則他們也就無心於朝堂。


    想到這些,張居正也是頗覺煩悶,當下一陣氣血上逆,頓時就覺得頭暈起來,兩鼻之間,也是鼻血長流。


    “來人……”


    李幼孜有些慌亂,張居正這陣子身體不算好,他也是知道,但張居正前幾年還是在信中說自己“體氣素健”,這才隔幾年,也未及花甲之年,難道身體就不行了?


    他總以為,張居正最少還能當五年首輔,自己可以入閣,慢慢擠掉張四維等人,接張居正的班,所以說話的語氣,向來是好為大言,如果張居正身體不行,那他就成了眾矢之的,十分危險了。


    “無妨。”


    張居正自己仰臉向後,將手捏住鼻端,止住流血,平心靜氣一陣之後,才感覺眩暈感稍去,他止住眾人,極為疲憊的道:“這陣子這是常有的事,血氣上湧,不是什麽大事。”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李幼孜如釋重負,張居正是他和張黨的大靠山,哪怕是廢立時張居正態度曖昧,馮保也倒台,但有李太後的強力支持,隻要張居正不自請致仕,他在一天,便可執大明最高權柄一日。


    “元輔你要珍重,今日不妨早迴,不要太辛苦了。”


    看著張居正案上堆積如山的公文奏折,李幼孜苦苦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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