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遠來辛苦了,請盡早入城,早點歇息安置下來才是。”


    聽說張惟賢來,惟功也按足規矩,出迎十裏,在城外的接官亭裏,恭迎天使大駕。


    這幾天的天氣特別炎熱,又是大正午的時候,天空好象有人不停的往下灑下火星來,整個天地之間,頗有一燃就爆的感覺。


    張惟賢也是熱的不行,騎在馬上躲不得蔭涼,一頭一臉的灰,麒麟服下雪白的中單衣領已經變的黑乎乎髒兮兮的感覺,身為世家公子,這樣的辛苦還真是頭一迴吃。


    不過在張惟賢的臉上沒有一丁點吃苦的表情,不象他的那些錦衣衛校尉部下,都是京中世襲的校尉家族,驕生慣養,在這接官廳內外已經自行下馬,喝水的喝水,洗臉的洗臉,亂糟糟的不成體統。


    隻有張惟賢的幾個近侍,大約是從英國公府裏帶出來的,受過調教,還是一絲不苟的牽著馬站在張惟賢的身邊警衛,勉強算是合格。


    “五弟,都說關外涼爽,從遼東到京城和內地當官的都耐受不了炎熱,怎麽這遼陽這裏是這麽熱法?”


    “嗬嗬,這事我也打聽過,”惟功笑道:“關外的夏天和內地其實是一樣的,都是炎暑難擋,不過早晚的時候就很涼快,這個天在關內,入夜之後更加難熬,這裏卻不然,涼風習習,頗有秋意,睡覺還要蓋著被褥才行,所以要說耐暑,還得數關內的人。”


    “原來如此。”


    張惟賢一副受教的模樣,但他一邊和惟功說話,一邊打量著四周,越看,越是心驚。


    惟功是正一品總兵,左柱國左都督,特進榮祿大夫,不論哪一條職銜都在最前,這都是毫無話說,但其餘的文武將佐,都被隔開遠遠的,包括幾個穿著紅袍的四品以上的文官,一大群穿著藍袍的七品以上的官員和綠袍的八品九品文官,佐吏,全部站的遠遠的,惟功自己的部下,也是一群穿著緋紅官袍的將領們,離的反而是近些。


    在廣寧時,看見的也是這樣的情形,不過廣寧好歹有巡撫和巡按,他們隻比李成梁稍遠一步,而在遼陽,所有的官員都被隔開老遠。


    這個情形,當然叫張惟賢見之而心驚了。


    “大家都上前來,一起拜見欽使。”


    惟功也注意到了這一點,笑意吟吟,招唿大家一起上來。


    經過這麽一招唿,分守和分巡兩位道員,按察僉事和諸多官員們才一起上來,與遼陽鎮的武將門站在一起,再下來就是張三畏為首的都司武官,各衛的指揮,同知,僉事等等。


    五品的千戶和六品的百戶一級的武官,這樣的場合是不夠資格前來的。


    張三畏已經重整都司,由梅國楨等人出頭向朝廷舉薦,在朝廷不動遼陽鎮的情形下,這種保舉當然也就是走一個形式而已……朝廷是一定會答應下來的。


    都司雖然是正二品,在很多地方領兵不過千,遼東都司也毫無力量,隻是一個虛職,朝廷不會因為這麽一個虛職和實鎮的總兵官過不去。


    而且,曾省吾正在活動,預備給惟功除了東寧衛指揮和三萬衛指揮之外,再加遼東都指揮,這對駐紮遼陽總兵官來說是一個特例。


    “諸位請起,請起。”


    與廣寧一樣,照例就是諸官請安問好,張惟賢代天受禮,然後笑容滿麵的請大家起身。


    接著便是一起出發,在出迎的遼陽官兵的簇擁下,一起往遼陽總兵官府邸而去。


    至於在自在州內的遼東鎮總兵官邸,在場的人沒有提起來,更不會驚動那裏的留守人員。


    表麵文章做過,大家一起打馬迴城,官道筆直,張惟賢注意到道路中間都灑了水,這樣浮塵不易激起,不象前一段趕路那樣,鬧個灰頭土臉。


    他在臉上堆起笑來,向著惟功道:“五弟,我們過來隻是傳旨,你怎麽鬧騰的這麽大……這路上用清水灑掃了?”


    “大哥以為費事了?”惟功哈哈大笑道:“惠而不費的事情……各城門到下一個驛站的距離,都慢慢夯平道路,每日還有人灑水,這不是專為大哥,也不是為我,而是日常都要做的事情……不算什麽的。”


    “好家夥!”張惟賢讚道:“五弟做事就是別出心裁,叫人佩服……這麽大的事情,所耗人力可不小吧?”


    “根本不費什麽事。城中居民很多,積糞也多,十分汙穢。我叫人在附近的村莊挑選有大車的,加以改裝,每日這些車裝滿清水入城,沿途灑水,入城裝糞再出來,彼此兩便,官府不費一文,百姓亦得好處,這豈不是好事麽?”


    “哈哈,好事,好事。”


    張惟賢臉上露出笑容,嘴裏打著哈哈,心裏確是不是滋味……小五在這經濟致用之道上,哪來的這麽多花樣和門道?


    當時大明的城市,南方好些兒,北方多半就如京城一樣,糞堆如山,並不是糞不金貴,當時又沒有化肥,北方又不如南方河網密布,可以開挖淤泥肥田,所以人和牧畜的糞便是極佳的肥料。


    隻是城市大,沒有統籌規劃,普通的老百姓膽子又小,無人組織的話,根本想不起來走遠路到城裏去擔糞,也就是市郊一些菜農有這個便利,時間久了,北京這樣的城市有一百五十萬左右的居民,又沒有地下排水網絡,可不就是堆積成了糞山。


    遼陽城比京城當然是好不少,不過也是一樣的問題和麻煩,一到春夏之時,疫病流行,官府為之花費的銀子和精力反而又劇增……實在是愚不可及的事情。


    惟功要做的,便是在遼陽城四周方廣三十裏內,尋找合適的村莊,給予一些技術和金錢上的幫助,每天那些農民趕著車輛進城接糞,每隔數裏,有人查看他們是不是順道灑水,這在夏天,也是一件很得民心的舉措,當時的道路全是夯土而成,最上層時間久了浮塵能沒過鞋麵,天幹物燥加上風大,走上一天人變成泥人也並不奇怪,現在最少在遼陽四周,人們可以免除這樣的痛苦。


    再下一步當然還是修路,每年固定時間整修一次,夯實道路,使之平如鏡,堅如鐵……當時的技術條件完全能做到,隻是明朝的地方官府毫無力量,官員十年科舉,不知政務,地方官紳把持著輿論,人力和物力亦在手中,輿論又是以安靜為主,一旦興大工,辦好了也不過就是被讚幾聲,辦不好就是萬蜂蟄頭,狼狽不堪,所以地方官員,不僅連自己的衙門不修,連水利工程和道路也是能不修就不修的。


    隻有黃河心腹大患,才由河南等地方官府和工部扯皮,中央牽頭,地方出力,使得黃河不能為患,也就僅此而已。


    當然,在地方為官者,也是要看能力,比如惟功這樣,剛到遼陽不久就鏟除了地方勢力,現在展布施政,當然十分順當,另外最要緊的,便是他擁有財力,這才是不受製於人的關鍵。


    臨近城門時,正好有幾十輛車出來,裝滿了糞便和垃圾,遼陽的文官們無不捂鼻,便是都司武職官員們也是如此,隻有遼陽鎮上下若無其事,根本不以為意。


    張惟賢在內的錦衣衛官員反應就大的多,他們趕緊避在路旁,一直到車輛遠走之後,這才迴到主道上來。


    “五弟,拖運垃圾有什麽用?”


    “垃圾當然是無用了,所以由都司給錢,每運一車出城到填埋地領一票,集票之後可以換錢,一輛能換一錢銀子。”


    “原來如此。”張惟賢哈哈大笑,“五弟真是石頭裏也能擠出油來的心機啊。”


    ……


    ……


    “簡慢了,大哥請用。”酒宴設在總兵衙門的西花廳內外,夠資格的坐在花廳裏,不夠的就是擺在外頭,好在庭院中間早就搭了席棚,遮住陽光,還有清風徐來,倒也涼爽。


    旨意也是傳過了,惟功進太子太保,其餘立功人員,各有升賞。


    比如馬光遠升為都督同知,遼東都司都指揮使,勳階皆升,由上護軍升為柱國,本職還是遼陽鎮標下參將,對比勳階來說,本職差遣倒是顯的有些不成體統。


    酒席也是很簡單,沒有設大圓桌,而是按當時士大夫還保留的習慣,每人麵前一張小幾,上麵放著兩冷兩熱,兩葷兩素的菜肴,加上一壺酒,對已經習慣了吃海陸八珍十六幹果十六看碟十六冷拚十六熱炒的大人物來說,簡直是就簡單的不成體統。


    “一道鴨子,一賣燴菜心,一道遼河白魚,一道油炸糕,還有一盤饅頭……”張惟賢看著眼前擺著的菜肴,報著菜名,唏噓道:“不料吾弟在此,如此輕簡刻苦啊。”


    “這是我們遼陽鎮今天所有軍士的午食。”惟功淡淡道:“非我刻意,但身在軍中,與士卒同甘共苦是古來名將的慣例,弟雖不才,也隻是效法而已,若是連效法都做不到,丈夫男兒想建功立業,可得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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