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賢去一趟遼東吧。”


    坐在金台上,眼前隻有閣臣,九卿,科道,是一場小規模的廷議,對遼東的封賞,在萬曆的主持下,迅速敲定了。


    兩次大功,一前一後,如果按正常封賜,一大票人得封為總兵,副將,參將都不在話下,都指揮,指揮,同知,僉事等世職,也得按功勞大小頒下。


    但因為種種原因,封賞被嚴重的削弱了。


    升官的,隻有馬光遠,馬世龍,朱尚駿等一級做戰的軍人,各升一級,比如馬世龍,原本是指揮同知,世職為僉事,這一次升一級,成為正三品的指揮,世職不變,勳、階,各升一級,對應三品。


    趙雷和李青兩人,一個實授遊擊,一個實授千總,世職對應。


    張惟功不升官,隻將太子少保升為太子太保,算是兩次大功的酬勞。


    一般的文官,為侍郎到尚書,可能為少保,最少要十年之功。等封為太子太保,恐怕要終其一身,到致仕的時候,年高德勳,沒有大的錯漏,亦無政敵攻訐,且頗有建樹,這才能封為太子太傅或太保,這是一種難得的榮譽,惟功這個年紀,得封太子太保,十分難得了。戚繼光為太子少保十餘年,一直到前幾年,因功才加為太子太保,他都已經是領兵十萬,鎮守薊門多年的大帥了。


    蟒服,麒麟服,鬥牛服,銀牌,銀鞭,這一些的物事,大為加厚,這是對官爵給的少的一種變相的撫慰。


    當然,還有錢糧,惟功前一陣上疏,練兵之事,將要提上日程,朝廷最近日子好過,兵部和戶部協商議定,每年給遼陽鎮四千兵的糧食和兩千到三千戰馬的豆料,也就是糧食近四萬石,豆料八萬石左右。


    另外本色每年給三萬六千兩,這也是兵部議定的額數,萬曆在這方麵格外體恤,大筆一揮,給加到足額四萬。


    將來擴軍練兵,本色折色再議,不過不脫自萬曆八年起各省額定錢糧的平均數值,縱稍高一些,亦高不到哪去。


    這些事,從傳旨到提曹簠來京審問,都需要派員去遼鎮辦理,另外還有一個任務,就是李成梁和張惟功上次的爭鬥,也需要朝廷派員去調和。


    萬曆挑的張惟賢,倒是一個好人選。


    以英國公嫡長孫的身份,加上金台輪值官,錦衣衛實權掌印,大約張惟功和李成梁都得賣三分麵子,此人出使,正合其宜。


    “臣遵旨。”


    在場廷臣皆無疑議,張惟賢自金台下轉身,叩領聖旨……這件事就算定局了。


    萬曆對他,當然也有額外的囑咐。


    “你此行遼陽,不妨同惟功直說,他太過年少,鋒芒太甚,所以朕要壓一壓他……此事與旁人無關,是朕乾綱獨斷……當然,你不能說是朕的親口,就說是你的猜測。”


    萬曆對張惟賢,已經信之無疑。


    相比錐子一樣到哪兒都出尖的惟功,萬曆此時發現,頗有世家子風範,做事穩妥圓融,行事風格不顯山露水的張惟賢,這才是他需要留在身邊的人才。


    或者惟功能力更強,但萬曆在短期之內,不打算將惟功調到自己身邊來。


    這種微妙的心理和情緒,恐怕就是萬曆自己,亦不大明白其中的深奧之處。


    皇後幾次勸他,刑賞之權在於君上,對臣下不論是重用或是敲打,皆可由本心而發,萬曆這一次對惟功的處斷,可以說確實是乾綱獨斷了。


    “臣明白。”張惟賢很機警的道:“臣會和五弟說清楚,皇上愛他用他的心,沒有任何的改變,還要看看,臣家這五弟有沒有怨望之心……不過臣敢保,那是絕不會有的。”


    萬曆沒有說出口來的就是張惟賢的後半截話,他想知道,自己親自壓一壓惟功,看他心裏怎麽想。


    這就是帝王心理的矛盾之處,又要壓一下臣子,又不想臣子有怨恨的心理,而是如被冷落的女人一樣,對男子沒有絲毫的怨恨,隻是不停的期盼黃昏之後,男人的降臨。


    深宮之中的後妃,大約是對皇帝有一樣的心理,而到了明清之季,帝王對臣子,也是用於對後妃一般的心理來處置了。


    先秦之時,拜相時君王要下拜,言曰:寡人自今而起,將國事托付與君。


    兩漢時,君王拜相,亦要向丞相揖讓,丞相至殿,皇帝要起立相迎,議事,是坐而論道,丞相有自己的佐吏,甚至有自己的府兵。


    到大明,廢相,天下一切執掌俱在皇帝手中,連心理亦是發生了這般的變化。


    “你那五弟是聰明人,豈會怨望?”萬曆半真半假的道:“朕叫你和他說,是要磨磨他的性子,將來京營總要靠他的,有他在京,朕才真正睡的安穩。”


    這話半真半假,不過萬曆指望惟功對京營再加整頓,確定京師防務,這個話當然是真的。


    張惟賢心中是何想法,當然不會叫皇帝知道,當下再頓了頓首,沉聲道:“臣明白。臣會勸臣的五弟如釘子般釘在遼陽,遼鎮李家一家獨大,也確實是一件危險的事。”


    所謂近臣,心腹,就是能將帝王不便宣諸於口的心思,揣度出來,並且自己給扛上。


    說遼鎮和李成梁的話,是張惟賢自己的角度,與皇帝無關,但是,是真的無關嗎?


    萬曆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眼前這張惟賢,是條好狗呢。


    他微笑道:“朕已經口諭錦衣衛上下,南北鎮撫,由你統帶。”


    “臣惶恐……”


    “是要惶恐,雖有東廠番子,但錦衣衛旗校亦十分要緊,南北鎮撫,輕易不得用,而又不得不用,其中關竅所在,你要好生揣摩。”


    萬曆早年,錦衣衛處於衰落之後,萬曆中期之中,隨著礦監稅監的增多,天下騷然,處處**,錦衣衛出動極多,至天啟年間,錦衣衛使田爾耕為魏忠賢死黨,錦衣衛成為魏忠賢手中對付異已的利器,是最後的輝煌。


    在此時,張惟賢終是博得了萬曆的信任,邊帶著錦衣衛的走向,似乎也要發生微妙的變化。


    曆史的浪花一朵朵的飄過,終究是有一些為惟功直接影響,開始了不同的走向了。


    “對了,”正事說完,萬曆很隨意的道:“你和張誠,好歹要把梁子揭過去。你抓了他侄子,有幾天了吧?這事兒總得支唔過去才是。”


    “是,臣知道,一會下去,臣便去張公公的府上。”


    大太監都有自己的居處,將父母兄弟家人接來,如果效力有年,皇帝親下詔旨,準其過繼一個宗侄繼承自己的香火,當太監到這種地步,這一生功業就算功德圓滿了。


    萬曆對自己的身邊人,有一種十分關照的習慣,也有一點真正的情感在裏頭,他現在吩咐張惟賢,就是將他看成了半個自己人,不願自己的身邊人,彼此爭鬥下去。


    見萬曆無話,惟賢便又叩了個頭,慢慢後退,出殿之後,方才轉身離開。


    站在乾清宮的殿階之下,遙看遠方。


    今日有些細雨,整個宮禁之中,煙霧迷蒙。


    前方的三大殿籠罩在細雨之中,但仍然看的分明,那巍峨高聳的殿宇,象一座座山巒,沉甸甸的壓在人的心頭。


    又象是一隻隻的怪獸,正在匍匐著,瞪眼看著,在尋找和選擇著自己的獵物。


    若是往常,張惟賢一定會心懷敬畏,這裏,哪怕你是世代簪纓的勳貴子弟,也很難生出傲氣,隻能深深敬服,但在今日,他卻是自信一笑。


    一切,似乎盡在掌握之中呢……


    到得張誠的府邸,張惟賢臉上的笑容盡斂而去,拿了名刺,叫人投遞進去。


    “我們老爺說了,今日身上不爽利,請指揮大人得了閑再來罷。”


    細雨轉成小雨,淅淅瀝瀝的飄灑著,張惟賢連門亦不得進,張誠府中的下人,也是與普通家中的下人一樣,稱唿自己的主人為老爺……看門的眼神最毒,主人對客人是什麽態度,自然也決定了他們的態度。這名刺,也就差丟出來了,往張惟賢的跟班手裏一塞,眼神已經轉向別處。


    張惟賢的長隨當然也是英國公府的人,見此情形,無不大怒。


    大府出身的人,何曾在別人的府門前,遭遇這樣的冷遇?


    “嗬嗬,”張惟賢微笑著,將自己的名刺再遞過去,同時還塞了一個小小的包裹過去,遞在那個看門人的手中,“老哥務必再辛苦一趟,就說今日公公務必請見下官一麵,有下情容稟,若是公公不見,下官隻能在這雨地裏淋著了。”


    “你這人……有趣的很。”門官掂掂銀子,份量不輕,受人錢財,隻得再去碰一碰釘子。


    這一碰,果然還是大釘子,直接將名刺又丟出來,還是不見。


    門官拿了銀子,隻得將張惟賢的話說了,然後小心翼翼的退出來。


    到門口,看到張惟賢還在雨地裏站著,門官搖頭,心道何苦。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張惟賢已經淋的如落湯雞一般,不過他的長隨無論如何苦勸,他卻隻是站著不動。


    此時從內宅又奔出來人,跑到門前看看,果見張惟賢還站在雨地裏,這才近前,大聲道:“我們老爺說了,張指揮你的意思他已經明白了,頭迴送的那禮單,再送過來吧,今日指揮還是迴去吧,他老人家確實不爽利,彼此還是不要見麵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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