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從太廟迴到宮中時已經在太廟耗了一個半時辰,整個人都乏透了。


    隨員們也是東倒西歪,全是累的不行。


    這樣的告廟大捷是規格很高的典禮,不僅皇帝親行,內閣中張四維和申時行兩個閣老也來了,六部尚書來了多半,光祿寺卿太常卿太仆寺都察院等各衙門,京卿大佬和與典禮稍有關係的,少不得都要走這麽一遭。


    已經是四月了,京城這天氣,要麽是極寒嚴冬,要麽春天轉瞬即逝,立刻變成夏天,午時行禮,太廟裏還算陰涼,在殿外時就感覺炎熱,大太陽照著,身上是厚厚的祭服,這一趟走下來,每個人都累的不輕。


    申時行還好,他年富力強,又有士大夫的養生之法,張四維就不行了,累的唇青臉白,一副隨時要倒地的模樣。


    不過眾臣一時不得散去,內閣並京卿以上,加上科道官,在文華殿中議事。


    金台之下,張惟賢和候拱辰對麵而站,手中按刀,他們一個是親臣駙馬,一個是錦衣衛堂上官,是外臣之中最能靠近皇帝的位子了。


    在他們外圍,是府軍前衛和錦衣衛的侍衛,不過這些侍衛站的稍遠一些,主要是在廊柱下待命。


    國家大臣要是謀刺皇帝,這國家怕也真完蛋了,殿中有一群武裝太監,還有輪值金台官,倒也真不必侍衛們靠的太近。


    “此番駐紮遼陽總兵助戰廣寧,陣斬速把亥,國家去一邊患兇頑,朕心大慰。”


    坐在金台之上,萬曆麵無表情的開口道:“如何賞賜有功將士,當以厚賞為要,國家不吝惜好馬,銀牌,鐵鞭等物,著有司知道!”


    怎麽賞,就是按首級先發賞銀,再賜給官職,賜物是最後一道程序。


    萬曆的話,就是說賞銀和賜物可以大方些,反正現在國庫有的是銀子,銀牌等物原本就是賞賜將士用的,撥出去幾千麵也不叫人心疼。


    倒是官職升賞,萬曆這一次不打算有什麽動作了。


    畢竟遼陽鎮是舍人營的前身,成年之後這些將士都有世職在身,一個普通小兵可能也是有冠帶總旗或六品百戶的世職,雖說現在大明的武勳世職不值錢了,但官就是官,一個營裏已經全部是武官,再這麽升下去,總不能遼陽鎮全部都是武官當道?


    還有張惟功還有團練總兵的大印,遼陽鎮可以擴編,這一次危機之後,原本駐守遼陽的兵馬感覺也是單薄了一些,可以適當擴充一些,朝廷都覺得,以英少國公練兵的本事,三年之後,經遼陽留下兩萬勁兵,也不枉這一次調他出去。


    新上任不久的兵部尚書曾省吾一皺眉,有司知道,他便是這個有司,這一次張惟功立功不小,皇帝在這裏打迷糊眼,他隻得上前道:“臣奏皇上,遼陽總兵張惟功奏,前遼鎮總兵寧遠伯李成梁留他助戰,斬速把亥後,張惟功便自行返迴遼陽,李成梁又奏,張惟功擅自折返,不曾請示,請朝廷加以責罰,以敬效尤,如何處斷,還請皇上聖裁。”


    “知道了。”


    萬曆臉上還是沒有什麽表情,對曾省吾的話點答了三個字,接著便隻向張四維和申時行,還有閣臣下的許國等點了點頭,接著便是起身,一個禦前牌子大叫道:“退朝。”


    群臣連忙躬身下拜,等各人起身之後,萬曆早去的遠了。


    ……


    ……


    一刻鍾功夫之後,錦衣衛堂上官指揮使劉守有來到內閣,先請人通報之後,便是趕緊到閣中,見張居正坐在椅子上辦事,劉守有趕緊行了一禮,不等張居正發話,便又站直了身子。


    才幾個月時間下來,張居正的臉色又比以前難看了很多,頭上白發明顯增多,而且最近這一段時間,張居正脾氣不好,人家不行禮他便疑人傲上,行禮了他又嫌人家禮數太多,他連抬手和免禮兩字都嫌費事,劉守有是常來常往的,趕緊起身,不敢叫張居正心煩。


    今日張居正瞧著心緒還算好,劉守有眼尖,看到是一些各省清理冗兵和請定錢糧的奏報,除了浙江外,還有福建,廣東,廣西等各省,這些省份的總督或巡撫都是張居正一手派下去的,辦事還算得力,每省額兵經過整頓之後數字明顯,每一將領多少兵馬,給多少錢糧,駐地在何處,十分清楚得力。


    張居正一向憂心九邊太強,京營太弱,但京營經過幾次試探都無法整頓,他決心從地方開始整理,從萬曆八年之後他就開始著令各省沙汰老弱,奏清將領與士兵人數,當然,核實名冊隻是第一步,然後是確定駐地,接著是嚴明防區,加強訓練。


    縱不能將內鎮兵如邊軍一樣強悍,但也不能毫無用處,不能如嘉靖年間那樣,幾十個精銳倭寇從海邊上岸,雖說是小股穿插,但在半個南中國如入無人之境,一直深入到南京附近,如果不是軍備十分廢馳的話,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張居正的思路,其實和百多年後清季差不多,清季末期的武備當然也不必提,不比明末強什麽,但在清初時,綠營製度,嚴格省、道、府、縣,再有堡、汛、塘等各級,層層分明,按製守備,一旦失守,則一層一層的追查責任,哪怕是總督巡撫,也心中無不畏懼,明季降兵一旦投降成綠營,精銳越打越強,就算是雜兵成為駐防軍,也不象明軍那樣毫無紀律,一盤散沙。


    現在張居正已經開始著手整頓,從核實錢糧入手,現在看來還算順利,不過張居正心裏清楚,光是核實人數就最少要三五年,再整頓軍備,充實糧餉器械,提拔合格武官,訓練出合格的士卒,這一套下來,最少十年之功。


    嘉靖年間,從武備廢馳到出現俞大猷和戚繼光等能打的將領和營伍,這是天地造化,也是時局演化,在現在的和平時期,南方明軍想在短期內脫胎換骨,張居正這樣成熟的政治家,不會持太樂觀的態度。


    但畢竟是有了開頭,張居正的心境,當然不壞。


    天下大事,最大者無非就是戎與祭,前者代表武備,後者代表倫常法理,隻要這兩者不出大毛病,國家總能運作下去,國祚便不成問題。


    錢糧,兵穀,刑律,文教,張居正感覺自己一條條做下來,名垂青古,當無問題。


    “皇上未做表示,隻說知道了……”


    劉守有第一時間得到消息,趕了來報信,不象是一個堂上官,反似一個番子,隻是他的身份在張居正麵前,說是一個番子也不為過。


    “哦……”


    張居正沉吟了一會兒,見劉守臉兩手按膝,一臉求知欲的坐在自己麵前,當下失笑道:“守有你看不明白麽?”


    “屬下十分愚蠢,根本想不明白。”


    “嗬嗬。”張居正笑笑,和聲道:“皇上這是吃了醋犯了酸,他心裏明白,牽製遼鎮,張惟功和遼陽鎮已經展露實力,是最佳人選,朝廷應當扶持。一邊又是怕是有些嫉妒心……皇帝畢竟還太年輕了。”


    隨口說皇帝嫉妒,又說太年輕,這話要是別人的話,劉守有這個錦衣衛指揮不免要請這人到錦衣衛詔獄好好談談,說說清楚。既然是張居正,這種悖逆之語他就隻當沒聽到,不過劉守有也是聰明人,一下子就明白過來,張居正說的沒錯,皇帝看來是對張惟功的功績吃味兒了。


    要說是怕張惟功造反,這恐怕沒有人會相信。


    “皇上會明白過來的……”張居正悠然一歎,捏了捏眉心,微笑道:“他到底是老夫一手帶出來的好學生,心裏明白著呢。”


    “閣老……”


    劉守有小心翼翼的想說話,張居正看他一眼,直截道:“你的事我不會替你設法,老夫要是幫你,你隻有到南京看孝陵去了。”


    “啊?”


    劉守有嘴張的鴨蛋大,卻說不出話來。


    一想是這個道理,錦衣衛雖說不是太監,但卻是天子親軍中的親軍,劉守有這個錦衣衛使算是半個家奴,錦衣衛使也是當年可以每天見皇帝的外臣之一,這些年雖然已經是東廠代奏,但隔三岔五的也能見著聖顏一迴。


    外臣之中,除了內閣諸閣老,怕是誰也沒有這種麵子。


    這樣的近臣,當然是皇帝自行任用,大臣是不好說什麽的,這也是皇帝的特權,誰插手進來,誰便是自尋死路。


    就算張居正現在超凡的地位能跨過這條線,但對劉守有本人來說,絕非好事。


    “下官就是瞧不慣張惟賢那張狂樣兒……”


    劉守有最近被張惟賢擠的夠嗆,在錦衣衛裏說話已經漸漸沒有了市場,原本想請張居正幫手度過難關,現在才明白過來,自己徹底想岔了。


    “你若機靈,便一步步退迴來,南北鎮撫都與他,各千戶都叫他去管,旗校們都叫他提調……反正你這個堂上官和金台輪值隻要不丟,將來總還有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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