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星沿途當然並沒有動用驛傳,他無力,當然更無心用國家的公器來使自己的旅途更舒服一些。此次迴鄉,可以說是他自己找的,對張居正政見的不讚同,是他毅然上疏再辭官的原動力。


    張居正的很多革新,他認為本質是好的,而且比王安石在宋神宗年間的變法要更成功一些……毫無疑問,大到條鞭法和丁役折銀,還有清理田畝,都是帝王才能為之的大事業,一般的大臣根本無能為力,張居正做到了,石星深深拜服。


    而邊境之安,府庫之充實,也是嘉靖和隆慶年間沒法比的,中興之氣象,就在於此。


    至於小到驛傳之類的士大夫眼中的小節,張居正也是久抓不放,並不曾鬆懈過。


    論起這些事跡,石星也是深深佩服,知道張居正乃大明第一賢相。


    但盛世尚有隱憂,何況這所謂的“中興”呢?


    石星所詬病的,就是張居正的考成法在內的諸法,雖有遏止勳貴之用,但考成法下,最受盤苛壓榨之苦的,還是那些升鬥小民。


    官紳大戶,總有辦法將危機轉嫁,而地方官深知張居正等在朝中樞大佬的喜好,拚命逼壓,以求完糧完稅,原本地方上七成左右就可完稅,現在非得到九成不可,這其中固然是大戶士紳之家也略有損傷,但傷筋動骨的,還是那些最為普通的小民。


    考成法下,官吏以此法為最重要之事,隻求完成任務,催科之下,不知道是有多少血淚藏於其中。


    其餘諸法,也是因人成事,石星不覺得張居正以私人為大吏,書信為法度的辦法可以維持多久,無非還是人亡政息。


    這些想法,他與惟功坦率的談過,也與其餘的同僚談起過,但大多的人還是以現在政治比早年清明,刑獄比以前公平,驛傳複蘇,府庫充盈來反駁於他,而石星也拿不出更好的辦法,隻能將鬱悶深藏於心,隻是公然表示與江陵相國政見完全不同,得了一個拗書生的評價,官場的前途,就是更加黯淡了。


    隻有張惟功在與他交談時,驚異於石星的想法,也是對張居正近年權勢越來越大,令行禁止,無有約束隱約表達了自己的意見,若非如此,石星這種耿介的脾氣,惟功想與他接近結交,也還真是不可能的事情呢。


    在朝在野,與石星相同或不同,理由不一,但大體多是張居正的獨斷專行和帶來的副麵作用使不少人頭腦更加清醒,這些人雖然並沒有強大的勢力,但潛伏於朝野之間,在張居正死後,在幾個有心人的帶領之下,還有萬曆的報複心之下,終於將張居正的改革不分良莠,衝擊洗涮的幹幹淨淨,這是曆史的悲劇,而身處其中的人,在大潮到來的時候,其實倒是無能為力,隻能隨波逐流了。


    “我是可以安然迴鄉,再無隱憂,江陵雖然心胸越來越狹隘,不過我主動辭官,蕭然離京,他好歹還要看少國公的麵子,不會再為難於我了……”


    家鄉縣境在望,石星卻是有些近鄉情怯了。


    這年頭培養一個秀才都要舉族之力,想出一個舉人,可能是一個家族窮盡三代之功,能出一個進士,更是使一個家族飛黃騰達,轉變機運的唯一機會。


    石星為舉人之後,他的族居之地就豎起了一個牌坊,成為進士,再加豎一座,原本鄉人是想他成為尚書再加一座,入閣則又可加一座,將來加保、傅,再加一座,這樣石家族居之地,外人進入之時,首先就是要跨過那高聳入雲的牌坊,一座接著一座,就算是知縣入內,也要下轎步行,表示尊敬。


    這是當年的野心了……經過自己那舉人和進士兩座牌坊之後,石星看到一片低矮的村落群,無聲的歎了口氣。


    他當官一直是為京官,京官清苦,加上張居正這幾年在優免田和力役上管理甚嚴,石星的官位,隻能蔭庇六個族人不納稅,免稅的田地隻有數十畝,這麽一點好處,也就勉強夠維持族學所用,能叫族人可以繼續叫子弟讀書,做為當年被全族供養一路讀書高中的石星,雖然對免優免這個政策沒有不滿,但心底裏的遺憾也是不可避免了。


    而且他知道,江南一帶士紳的勢力根深蒂固,優免和投充、詭寄、飛灑等名目繁多的逃稅方法仍然大行其道,地方官能力有限,一個知縣和幾個幕僚怎麽可能與整個地方對抗?考成法下,無非是把更多的負擔和壓力轉嫁到普通的農民身上,就算這樣,士紳集團都是大為不滿呢。


    石家這裏,畢竟是鄉裏本份人家,雖然對石星當官後整個家族的境遇未能有根本性的轉變而失望,但畢竟石星是家族的榮耀,石星剛剛到了族居村落的村口,就是有幾個堂兄弟看到了他,大唿小叫的迎了過來。


    接著是族長等長輩聞信趕來,聽說石星辭官,這些族人臉上神色當然有明顯的失望之色,但他們尊敬石星這樣的讀書人,並不敢多說什麽,在族人的簇擁之下,石星先至祠堂,拜祭了祖宗之後,這才趕往自己的居處。


    他的家原本是尋常小院,正屋是三間瓦舍,兩邊都是茅草搭成的草屋,當官多年後,不曾有錢取家小入京,好歹也將家中的這小院重修了一下,十一間房舍都改成了瓦房,光是這麽一個小小的動作,已經使石星在京城還背了債,這一次離京,還是幾個知交好友湊的錢,不然的話,連路費都很為難。


    此時看到妻子在前,諸子在後,眾人在庭院門前迎候自己,石星忍不住又是一聲長歎。


    丈夫處世,公心道義當然在前,不過有妻子而不能養,這也是實在難以為情的一件事情了。


    “老爺迴來了。”


    “兒子拜見父親。”


    石星近前,妻兒紛紛上前行禮,俱是語笑歡然,沒有什麽沮喪失落的表情。


    “這是怎麽迴事?”


    石星入內之後,看到大封大封的物品擺放在庭院之中,上房堂內,似乎銀光燦然,有不少銀兩放在中間的長條貢桌之上,看起來沉甸甸的,數目應是不少。


    “這是京城英國公府少國公著人送來的。”石妻雖然才是中年,但多年在家操持家務,教育諸子讀書,負擔很重,額頭鬢角已經布滿了白發,此時神色歡欣中也帶有一點不安,自家老爺雖然不是海瑞那樣的食古不化,但也不是經常受人饋贈的那種,自己擅自收受這些物品,是不是合適,會不會激怒老爺,也是難說的很。


    “是少國公……”


    石星眼中波光閃爍,看看眼前諸多當用物品,還有堂房內過千兩的白銀,眼角也是有點濕潤了。他知道,張惟功對人向來如此,事事替別人想的十分周到,甚至是體貼,比如此番送別,為了石星的麵子和形象,惟功沒有當眾送物送銀,而是派了人千裏迢迢,一路送到石星的老家來。


    這一份情誼,這一份用心,比在京城送他萬兒八千的銀子,還顯的貴重多了!


    “無妨,能收的。”


    看到妻子不安的神色,石星坦然一笑,道:“少國公光風霽月,為人正派,所行都是為國為民……他的銀子,是自己辛苦賺取,沒有欺男霸女,這些年反而賠累了京師百姓不少,我素知之,所以,但收無妨,但收無妨呢。”


    如此一說,石星的家人自是歡欣鼓舞,石星辭官,家中收入斷絕,一家人愁苦之時,得到總數在三千兩銀子的饋贈,對張惟功來說這是不足道的小數,這些年,他開始注意作養自己的心腹,不停的收取有能力和品格的官員進入自己的勢力範圍,石星這樣的官員,不過是其中之一,順手而為,根本不算什麽。


    有時候,愁的不是送銀子,而是有很多惟功看重的官員,操守也是沒話說,寧願窮困,也不願收受饋贈,越是這種有操守的,本事還越是說的過去,那種和光同塵,有財大家發的官員,固然也有幾個有本事的,但更多的是庸庸碌碌,不足為道,收了過來,除了叫人注意矚目外,並沒有太多用處,那樣的官員,就算是倒貼,惟功也是不要的。


    建黨要緊,但不是良莠不齊泥沙俱下呢。


    ……


    石星在家的情形,惟功當然不曾看到,不過就算看不到,料想也應該是差不離的情形。


    他的全部精氣神,包括大量的資源,人力,都已經用在京營整頓這一件事上了。


    這是二百年來,包括於謙等先賢在內都不曾辦到的事情,惟功以弱冠之年,加上皇帝支持,還有張居正的首肯,加上自己的人脈勢力,決心要在數年之內,將京營徹底重整一次。


    趕走和扼製勳貴在京營的勢力,徹底驅趕那些京營的將門世家,把那些老油條給消除一空,在九邊調入一些精兵良將,充實京營的營伍,調河北,山東,河南和直隸的班衛操軍,輪流入京整訓,增加班操軍的待遇,擇其精銳舉家調入京衛之中,用來充實京營。


    將修築工程慣例用班軍和京衛的慣例停止,工程用通州儲糧和太倉銀來支持工價,不再把軍人當廉價的小工來使用。


    將領一律要以武學的形式來約束和考核,惟功的殺手鐧就是打算將已經形同廢棄的武進士考試拾起來,二十年之後,京營恢複三十萬人以上的規模,中層以下的將領全部從武學出身的武進士來擔任,破除世襲和門第,大明的強軍之路,當由此而始,對此,惟功傾注的心血,已經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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