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師迴來了。”


    “叩見老師。”


    “嗯,長信,汝培,不必多禮,都起來吧。”


    “是,多謝恩師。”


    張四維在馬自強的府裏消磨到晚上,在他的書房裏看了半天的古董,又品評了幾個宋朝名家的字畫書法,晚間吃了一頓豐盛的酒席,一直到起更時分才迴來。


    若是平時,張居正在內閣時,他是沒有辦法這麽悠閑的,張居正定下的考成法,除了督促地方官吏勤勉辦事,完差納糧之外,也是對很多公務有明確的規定,不能拖延和因循誤事,除了約束地方之外,對京官也有很強的影響,最少在內閣和六部,沒有辦法拖延公務。


    張四維是在嚴嵩的時代就當了京官,嚴閣老在外時,雖然國事不怎麽樣,當官卻是很舒服的,反正嚴家把持朝政,徐階做實事,其餘的京官負責打醬油,張四維就是醬油眾中的一員,後來高大胡子用事,隆慶年間的內閣就是高拱和張居正這兩個強勢人物的天下,別人仍然是繼續打醬油,等到了張四維入閣後,張居正用事,大事不準他多嘴,小事卻交給他和呂調陽去辦,每天從早到晚,跟頭驢一樣的不停辦事,想想就是委屈的要落下淚來,現在張居正躲在府裏不理事,呂調陽一心要上位,張四維就樂得躲起來,表麵上還是光風霽月,兩不相幫,將自己身上的責任給撇清了。


    在他的內書房裏一直等至起更的是兩個萬曆五年春天剛中進士的得意門生,一個叫李植,二甲進士,選為翰林庶吉士,這是十分清貴的職位,大明的宰輔都是由這個位置上起家的。


    另外一個叫江東之,字長信,也是二甲進士,選在都察院為監察禦史,亦是十分有用的清流官員。


    這兩個青年官員都是張四維任副主考兼房師選中的,這是很大的私恩,一生用棍打也打不散的關係,自大明建國以來,有造反的大臣,有反目的父子,尚且還沒有反目的師生,因為師生關係比父子關係要更加牢固的多,一入門中,老師的人脈,威望,關係,還有同年之間的交誼,這都是鐵一般的牢靠,老師對門生不慈,會被時人詬病,而門生不忠於老師,更會不容於天地之間,闔門上下,會擊鼓而攻之。


    但李值今日要和張四維說起的,反而就是師生之事。


    “吳中行?還有趙用賢?”一聽李植所說,張四維第一反應是不相信,這兩個人都是張居正親取的門生,是正經的師徒關係,國朝這二百年來,還從未有門生攻擊座師一事,這事聽起來太匪夷所思了一些。


    “老師不要不信。”李植這人風度翩翩,隻是鷹鉤鼻子破了相,人顯得陰沉沉的,事實上他也是心思十分深沉,遇事想的較多的一個人,張四維得到這個門生,如獲至寶,已經引為心腹中的心腹了,而且李植膽大心細,功名心很強,用起來可以放心,比那些過於迂腐的呆書生門生要可靠的多了。


    此時李植口角春風,與江東之相視一笑,才又對張四維道:“吳中行和趙用賢對他們的這個老師不滿久矣,他們是江南那邊的,老師知道,江南一向賦稅沉重,但對士紳之家好歹有不少照顧,自江陵相國用事,對江南的摧殘也是越來越甚,所以他兩人不滿久矣。此次有奪情這種大題目,就算是門生攻座師也不會有什麽不妥,所以他們決定幹了。”


    “哈哈,好,好!”


    張四維簡直就是樂不可支,他已經可以想象張居正知道自己門生在背後捅了自己一刀時的心情是怎樣了,他簡直想潛入張府,看看張居正當時臉上的表情是怎樣的,那一定會很精要。


    高興之餘,他也是十分得意自己的決斷,李植有鼓動力,江東之喜好交際,有這兩個門生暗中活動,果然比出動晉黨骨幹效果要好,而且還十分隱蔽。


    隻是在看向滿臉春風的兩個門生時,張四維也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若是自己有一天也落到這樣的門生手裏,那又會是什麽樣的下場呢?


    “汝培,長信,你們做的很好,老夫頗感欣慰。”


    “多謝老師誇讚。”


    “嗯。”張四維點了點頭,道:“吳中行和趙用賢的彈劾折子,如果有可能的話,你們抄一份折底,拿來給老夫看看。”


    “這不消說得,小事一樁。”


    “現在的關鍵,還是看呂和卿與江陵鬥法,底下的小鬼再努力,最終的結果還得是看金剛羅漢們打的結果如何,所以你們做事,縝密為上,成功為下。”


    “是,老師請放心。”


    兩個門生都是畢恭畢敬的站起來,答應著,請張四維放心,自己絕不會為了貪功而暴露出老師來。


    一直到三更之後,這兩個青年官員才從張四維的府中告辭出來,張四維一直送到二門,然後由長子張泰征再送到大門,兩個七品官員能在宰相府邸受到這樣的禮遇,這是一般的官員難以想象的。


    一直到出了張府大門,看到大門啞然關閉之後,李植和江東之兩人的臉上才顯露出十足的驕矜之色。


    江東之先開口道:“張江陵這一次要麽是破釜沉舟,與馮保勾起手來,將幕後的交易轉為前台,否則的話,就非得丁憂不可了。”


    “我總覺得事情不會這麽順利。”李植的心思更加縝密,在這一次風潮中也是出力很多,他當然一心想張居正丁憂,張四維能在一兩年後上位,他以張四維心腹門生的地位,十年之內由翰林到侍郎也不是不可能,最少也能做到小京卿的位子,所以對此事十分看重。


    “怎麽不順?”江東之不以為然道:“江陵也是顧麵子的,現在次輔爭權,我們老師不言不語,馬家莊的事出來後,馬自強也不會支持他,吏部的張天官也不支持,這都是他一手提上來的人都這樣,江陵哪裏還有臉呆在位上?況且,最要緊的是皇上也有叫江陵丁憂之意,江陵隻要不是蠢到不可救藥,也該知道現在借此收手迴家是上策,否則強留下來,名聲也毀了,在皇上心裏的形象也毀了,還得自毀根基,得罪不少自己一手提拔的大臣,江陵有這麽蠢麽?”


    李植根據這個思路想下去,也是覺得張居正不會有這麽蠢,以他的見解,凡事都是無利不起早,自己自幼讀書,辛苦十餘年,為的是什麽?拜在張四維門下,對自己老子也沒那麽親熱恭敬,又為什麽?


    張居正已經位極人臣了,現在大家都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想他下台,順應眾意下台,消解掉現在各方一起對準他的這個“勢”,幾年之後卷土重來就是,反正大明的首輔,誰還能當一輩子不成?


    “長信兄說的是,我想左了。”


    “哈哈,想的深一點難一點也不是壞事。”江東之很親熱的攬住李植的肩膀,笑道:“我二人到勾欄胡同,叫上一桌席麵和兩個詩妓,佐酒吟詩,邊飲邊聊好不好?”


    李植當然不會拒絕,笑著應承道:“這樣最好,老師家裏雖然是相府,但枯坐無聊,茶酒也不見上好的,晉人多吝嗇,果不其然。”


    “汝培好大膽子啊,連師相也敢說。”


    “哈哈,戲言,戲言耳。”


    兩個青年官員自己一般是勾心鬥角,但麵情上卻是十足的親熱,彼此勾肩搭臂,一起往勾欄胡同去了。


    京城晚上就算有錦衣衛和兵馬司的人巡邏,誰還敢攔著有元隨的清流官員不成!


    ……


    翌日清晨,也就是十月十日,各大衙門都是在馬家莊衝突一事上保持沉默,此事複奏上去時,各衙門都表示無有處置意見,伏惟皇上聖裁即是。


    萬曆當然不會真的去“聖裁”,丁憂和奪情之事的爭執已經漸漸明麵化,萬曆還是有帝王心術的,在此事上,他越發不會明著表態了。


    各衙門置身事外,吏部卻是第一個出手的。


    “沈大人,天官有令,大人有案子在身,不宜再任職京縣,今下堂諭,將大人剝職待勘,請大人交出印信吧。”


    幾個青衣盤領的小吏從吏部趕到宛平縣衙門,直接就是封印了。


    要是在地方上,就算是摘知縣的烏紗帽和取印也不會這麽草率,可能是某分守道,或是某廉使突然駕臨,宣布封城,然後摘印,一番鬧騰後才將原知縣的烏紗摘下,印信封存,由新任命的官員暫時署理護印,一直到吏部任命新的縣令為止。


    但京縣的知縣就倒黴了,宛平縣的縣衙門就在大衙門林立的城西南地方,吏部連個官員也沒有派,直接派了一個令吏和兩個典吏,加上幾個書辦,就算是把這件事給辦了。


    沈榜倒還算鎮定,沒有什麽丟臉的行徑,很痛快的將自己的知縣大印交上後,也隻是很隨意的問道:“不知道天官派誰來接任?”


    “這誰知道?”為首的令吏覺得沈榜太蠢了,在這種緊要關頭惹這樣的事,實在不是什麽當官的材料,所以對他很不客氣,翻著白眼道:“沈大人還是考慮自己的案子,別的事情,就不必多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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