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惟功的簽押房中,張用誠抱著幾本冊子一邊撣灰一邊翻看,嘴裏還不停的道:“在營幼官舍人,分馬步兩軍,步軍不關咱們的事,而且步軍在舍人營原本就是少數,馬軍是大頭。”


    周晉材笑道:“都是小舍人,都是武官的苗子,叫他們扛槍去練八陣圖,原本也不象話。”


    眾人聞言,都是笑將起來。


    雖然剛到這裏不順,但這些少年的心情都是說不出來的好。


    張用誠被惟功任命為馬軍都事,從七品,已經報到吏部,批複下來就有了官身。


    周晉材和陶希忠佟士祿等人,全部由都督府辦了正經的手續,成為大明的試百戶,雖然還不是正經的百戶,但成年之後,辦了襲職手續,就是正式的百戶官。


    周思進和王樂亭李守拙錢文海馬光遠趙之臣王國峰等諸少年,皆是頂了冠帶總旗舍人的名頭,幾年之後,就可以成為七品武職官。


    雖然他們隻是舍人,但張元芳在都督府做了手腳,都是尋的已經絕嗣的武官世職之家,直接將名字頂上,其實已經是官了。


    這當然是因為到萬曆年間,因為衛所崩壞,營兵興起,一個三品的衛指揮使還不如一個營兵把總有權勢,一個四品的指揮僉事也就是一個鎮長的感覺,五品的千戶就是村長,六品的百戶連村長都不如。


    如果是國初的武官待遇,這就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每個人都穿著舍人的袍服,還戴著刻有自己名諱的銅製腰牌,穿著上等官靴,走出營外,誰都會誇一聲漂亮的小舍人。


    所有人都在臉上帶著笑容,他們畢竟還都是一群未及冠的少年,最大的張用誠也就十六歲不到的年紀。


    佟士祿由衷道:“東主……不,在營裏要叫大人了,大人真是我們的再生父母。幾年前我們連冷鋪也住不上,一群人冬天蜷縮在幹糞堆裏時,真是想不到有今天的日子。”


    北京的環境衛生實在很差,在大街小巷都極少有茅房,糞便都傾倒在街口,城外的農民會進來收,但人口太多,也不是那麽容易拖走的,冬天經常堆起幾個高的幹透了的糞堆,倒是真的保暖。


    隻是那味道和感覺就不必提了。


    眾人臉上都露出嫌惡的表情,周晉材在佟士祿後腦勺上重重一打,罵道:“再他娘的提這樣的事,就將你這渾球塞進幹糞堆裏去叫你睡個夠。”


    佟士祿摸摸後腦勺,憨笑起來,眾人也是哄堂大笑。


    張用誠笑了笑,又接著道:“現有馬軍一千四百三十人在冊,應配馬一千五百一十匹,由太仆寺在萬曆二年時撥給買馬銀兩萬一千四百兩,草束每年十萬五千,豆料等馬料銀五千四百兩,其餘是公使錢一年三百五十兩,雜費開支千二百兩等若幹……”


    “好了,”惟功笑道:“出去點卯,點過人頭和馬數再說。”


    今日是履新的日子,眾人都是神色振奮,一起唱諾,大聲答應下來。


    能從小乞兒到商號的掌櫃,夥計,再到朝廷頒賜旗牌的武官,眾人的身份已經與幾年前判若雲泥,論起信心和想做事的熱切心情來,自然是無比高漲。


    張惟功心裏也很高興,有眼前這些少年的幫助,他有信心在京營裏真的做出些事來……不論是為自己,或是為了朱希忠,又或是為了鬱鬱不得誌,但心中也有抱負的七叔吧。


    ……


    校場正中,惟功騎馬在正中,張用誠在他耳邊小聲道:“應到一千四百三十人,實到一百三十人,應有馬匹一千五百一十匹,實有馬匹七十匹,都是羸弱不堪,軍中倉庫所藏武器和鎖子甲,鴛鴦罩甲倒是數字剛好,別的,豆料隻有幾石,草束幾百紮,公使錢還有七十多兩,各項使費銀一錢也沒有。”


    秋日豔陽之下,日頭曬在身上正舒服,還有輕拂而過的北風,這樣的日子,很適合站在校場裏頭做一些事,但很遺憾,除了風掠過時的輕嘯聲外,整個校場看起來空空蕩蕩,馬軍把總張惟功眼前無一匹馬存在,原本該存在於帳麵上的戰馬一匹也沒有瞧著,隻有在校場邊上的草地裏,幾十匹搖搖晃晃,看著風一吹就能倒下的老馬在安閑的吃草,剛剛過來的時候張惟功一行人看過馬的歲口,估計都是在十歲口以上,而且全部營養不良,這樣的馬已經可以供奉起來養老了,就算是想吃肉都吃不下去……肉肯定又酸又老。


    兵冊上還有一千四百三十人,都是高到指揮,下到百戶和冠帶總旗的武官家族的舍人,國初時舍人營的人數肯定是在五千左右,那時候連班操軍在內,京營最多有近七十萬人,直接能上陣砍蒙古人的最少也有三十萬甲士,在京武職官員在永樂年間也有好幾萬人,這就代表最少有幾萬到十幾萬的官員子弟,當然年紀相差不同,而且也有的武官之家想叫子弟讀書上進,或是經商,但正常幾千舍人是肯定有的。


    到如今,兵冊上隻有一千四百餘人,這也罷了,實到點卯的隻有一百三十餘人,十分之一都不到。


    而且馬匹不是缺額太大,是根本沒有一匹能用的戰馬。


    身為馬軍把總,惟功的感覺是哭也哭不出來。


    馬宏駿身著鎖甲,一襲大紅披風在身後飄揚,見到此情此景,亦是由衷道:“早知道京營敗壞,不成想到如此地步。”


    楊英和劉嘉臣也是點頭,心有戚戚道:“老馬所言甚是。”


    向來沉默寡言,不擅言辭的王柱也是一個勁的猛點頭,臉上的神色也是十分難看。


    這四個人都是惟功專門要過來的軍官,他們在上二十六衛裏是百戶或是錦衣衛的校尉,到了五軍營這邊都授給哨官一職,其實和他們百戶一職是相當的。若是尋常的諸衛百戶是不能和營製哨官比的,但錦衣衛和府軍前衛不同,畢竟他們是皇城禁軍,待遇不差,若不是惟功許諾帶他們做一番事業,這幾人當然是一靜不如一動。


    “不過張大人帶俺們出來,想必會有辦法。”馬宏駿又道:“咱們一切聽張大人的。”


    這一次三人又是小雞啄米一般點頭,都道:“一切惟張大人馬首是瞻。”


    他們幾個兩年前經常和惟功摔角角力,彼此說笑慣了,但入營之後,上官就是上官,倒也分的很清爽。


    “還點不點卯了?”


    “就是,把人哄來這麽晾著,俺家裏一家老小等著吃飯呢。”


    “再拖下去就加錢啊!”


    “列位別吵了,吵出事來大家麻煩……”


    惟功一群人正互相打氣的功夫,場中那一百三十個“舍人”卻已經鬧起事來。


    各人吵吵嚷嚷,無非就是要求早點完事,早點散值迴家。


    佟士祿驚叫道:“是一群喇虎青皮啊。”


    周晉材橫了他一眼,佟士祿嘀咕道:“明明就是,俺哪說錯了?”


    這一迴周晉材又給他一下,這一下佟士祿老實了。


    眼前的事是明擺著的,京營敗壞,營兵十不存一是舉朝皆知的事實,但幼官營連十不存一也不到了,簡直就是千不存一。


    惟功也是苦笑道:“這一下我知道皇上和元輔為什麽把我放在這裏了。”


    “怎麽辦呢?”


    張用誠皺緊雙眉,對惟功道:“大人,京營弊端由來也非一日,眼前這些顯然是冒名替人點卯,該當如何處置?”


    “全攆走吧,在營門處張榜寫告示,三日之內本人不來點卯報道的,一律開革。”


    聽聞惟功此言,張用誠一夥還不怎麽樣,馬宏駿等老軍務都是嚇了大跳。


    “這可是清軍禦史的勾當!”


    “就算大人能請上頭賜給清軍之權,但得罪的人太多了!”


    “貴府也會招怨的啊……”


    惟功詭異一笑,對眾人道:“給英國公府招怨,和我有什麽相關呢?”


    馬宏駿等人一征,相顧愕然,但接著也是恍然大悟。他們可是親眼見惟功早年進宮時的情形,雖說有四個長隨相伴,但都自顧自的,根本沒有人理會惟功,那種形單影孤之感,令人看了就心生同情。


    國公府邸,居然如此薄待一個少年,當年老馬老楊這幾個百戶,還有王柱這個錦衣衛和惟功漸漸套上交情,就是因為同情心而生出來的,若不然,一群老軍務和一個勳貴少年,怎麽也是搭不上線的。


    “原來如此,俺老馬明白了。”


    現在英國公府雖然換了張元功當家,但嫡庶之分明顯,惟功在府裏的待遇張元功勉強往上提,但不服者甚眾,所以惟功也沒有接受,現在惟功掌握馬軍,大加興革,就算得罪的人再多,反正背後有皇帝和張居正,還有無辜的英國公府,他本人吸引的火力,反而可能是最小最弱的。


    “陰險!”


    “真陰險啊……”


    幾個在禁軍中打滾了好多年的老軍務都是在第一時間給惟功下了結論,馬宏駿振奮起精神,策馬向前,大聲喝罵道:“都給老子滾,告訴你們身後的人,三日之後不親自來參加校閱點卯,一律開革除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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