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國公張溶的逝世在英國公府是天塌了的大事,在勳戚圈子裏也是一件夠議論一陣子的了……剛走了一個成國公,又走了一個英國公,都是嘉靖早年襲爵的老人,這不免叫一些人有物傷其類多愁善感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也隻限於少數人,對普通人來說,英國公府壓地銀山般的出殯場麵也就是叫他們多一兩天的談資,比較一下成國公府出喪時的排場,除此之外,死一個國公對普通的百姓來說,根本就是無足輕重的事情。而對京師這樣敏感的官場來說,英國公張溶更是一個已經被忽略的符號,廷議不參加,不領都督府事,不提督京營,這樣的一個老人去了,簡直是連談資都算不上了。


    更令朝野矚目的,還是英國公死前一晚上的那一起令朝野震驚的搏殺。


    敢在通衢鬧市,雖然是晚上,但在大時雍坊聚集近百人,襲殺朝廷正式的現職帶俸武官,這是何等樣的狂悖大膽!


    現在的大明正在中興之中,還不是後來末世時的那種衰樣,到崇禎中後期,朝官中玩刺殺的就不少,著名的軍閥劉澤清就多次刺殺朝中大員,連劉宗周那樣的海內名儒和左都禦史都敢下手,在這個時候,張居正在位,鐵腕治國,什麽三大案妖書案一律沒有,任何人敢出頭炸刺都屬於是找死的行為,結果就是在天子腳下,居然發生這樣奇詭的大案,實在也是有令人難以相信之感。


    而更叫人不敢相信的便是這麽大陣仗襲殺一個十餘歲的少年,居然沒有成功!


    當天晚上的中城巡城禦史是監察禦史熊文吉,三十餘歲,萬曆二年的進士,大明一向以是青年進士任職清流官,雖然位卑卻是權重,可以以下抗上,現在科道官的作用越來越大,拉幫結夥對抗大員,甚至左右朝政的風氣已經形成,能幹上巡城禦史也是要有一定的人望和膽魄才可以的,結果熊大禦史那晚吐的直不起腰,然後連續請了好幾天的假,據說高燒不退,發了幾天的噩夢,等銷假上值時,人在都察院遇著他,此前剛毅嚴整,不苟言笑的熊文吉性情大變,唯唯諾諾,問十答一,看來沒有相當長時間的調養是恢複不了了。


    當晚五城兵馬司封路,黎明時分錦衣衛的校尉和東廠的番子們紛紛趕到,都是被那種血腥之極的場麵所震驚。


    斷臂殘肢和人的內髒流的滿地都是,到處都是血跡,到處都能撿到斷手碎肉什麽的,饒是錦衣衛和東廠的人都是見多識廣,當場吐了的也不在少數。


    後來撿點出來,死者一共有三十七人,全部是身高體壯,麵色猙獰的大漢,不僅如此,還撿到短斧、長槍、標槍、骨朵、長槊、各式長短刀若幹把,而且還有短弩這樣的嚴禁百姓私藏的利器,上報到朝中之後,消息走漏,張惟功立刻就成了各方議論的焦點。


    用惟功自己上報的話說,就是隻有他和四個伴當動手,以五敵近百,雖然是嚇跑了一半,但等於是以五敵數十,對手全部都是看著心狠手辣的大漢,就算是調禁軍來,以一敵一也多半不敵,而張惟功卻是輕輕鬆鬆擊跨敵人,且殺死近四十人!


    一下子,惟功的勇名冠於京城!


    大明的評書業已經十分發達,西遊水滸等小說其實在此時已經有各種話本流傳,坊間的傳奇故事中當然不乏劍仙之流的傳奇故事,隻是要在百多年後,才有係統的最早的類武俠的話本在市麵流傳,比如七俠五義之類。


    在惟功的經曆,已經在最短時間內成為傳奇,成為和馬芳等知名的武將齊名的超級勇者,在京師的不少茶樓之中,說書先生們已經開始日夜趕工,編寫惟功的段子,國公府的庶子,自食其力,皇帝親從官,十二歲不到的少年,如此種種,簡直已經超過說唐中的李元霸,一時間成為傳頌的重點。


    連累惟功在這一段大喪期間隻能躲起來,開初陪著各家侯伯和親臣外戚還好,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開吊幾天之後,京城普通的文武官員依次前來,各人進了府門第一件事就是打聽惟功在哪裏,一看到惟功,就是評頭論足,臉上帶著各種異樣表情,等到出府的時候,臉上就是一臉的滿足感。


    後來弄的惟功不勝其煩,顧不得被人說是失禮,隻得在府中藏了起來,竹子院距離中軸線的大堂太近,人來人往的不方便,幹脆就不搬過去,還是和七叔七嬸躲在梨香院中,有什麽外客來拜,張元功叫他換衣服去會,他隻推托在練功,不肯出來,隔了幾日,張元功知道他不喜歡應酬,便也不再相強。


    在張溶發喪過後,闔府都累的人仰馬翻,數日之後,朝中有詔旨到英國公府,複授張惟功府軍前衛帶刀官資格。


    也就是說,惟功再次可以直入宮禁侍從禦前。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免親從官不過是暫時給因為惟功言論而不滿的文官們一個交代,同時也算是張居正敲打一下小皇帝,不要以為他寵信的武臣就不能動……事實上惟功的複職是遲早的事,畢竟勳舊武官不比太監,皇帝要給惟功複職幾乎是一定的,不過複職這麽早,也是出乎不少人的意料之外。


    但事情還不止如此,當日晚一些時間,再下詔旨並經內閣,五軍都督府,任命張惟功為五軍營的幼官舍人營馬軍把總官。


    大明的把總官與後來清季不同,清的武職係統是從總兵副將參將遊擊千總把總,把總為營伍官的最末一等,授職是七品以下,是指揮體係最低的一等,和明的百戶官相當,而在此時和明初時候,把總屬京營要緊武官,屬於重要的統兵官之一,在各地的總兵官下屬中亦有此官,位僅次於守備,在明初時,多以功臣,外戚充任,至萬曆時雖然位次下降不少,但在京營序列中仍然是一個握有實權的重要實職。


    幼官舍人營,顧名思義就是以年幼的武官和武官家中的公子少爺們充入營中,等於是國初時的質子營,一則是訓練武官子弟,少年入值,成年之時已經有很豐富的當差和做戰的經驗,二則成祖當年在北京即位,根基並不算穩,需要以質子營的形式,將廣大的武官子弟招納入營,隨時監視控製。


    與幼官舍人營對應的還有殫忠效義營,所有軍戶子弟中的未成年子弟,餘丁,都納入殫忠效義營中效力。


    每營設坐營官一人,馬步把總官各一人。


    惟功以這般年紀任實職把總官,這是很罕見的異數,不過以他現在經曆,還有全京師傳做頌開來的武勇難敵的威名,任一個把總官還是蠻夠格的。


    一道旨意之外,又有與張元功的恩旨,雖未直接授給公爵,還要過一陣時間,但朝廷這樣的恩遇,等於說張元功的英國公襲爵一事毫無問題,英國公府可以放心了。


    第三道旨意卻是授給張元芳的,升其為左軍都督府都督僉事,雖然從三品的都指揮僉事升到正三品的都督僉事提升有限,但以京衛入直左軍都督府,未來可能因資曆成為掌府事都督,亦未可知,而且由京衛指揮同知入都督府,在職掌上,也是高出一籌。


    接二連三的旨意一下,英國公府對張溶逝世的晦氣也是去除不少,當然,梨香院這裏的賀客排的滿滿當當的,連張福幾個管家都到梨香院來,叩賀張元芳入值都督府。


    勳舊武官的最高成就,無非就是掌府事和提督京營,張元芳一身功業,至此也不算低,對的起祖宗了。


    至於綠天小隱那邊的情緒如何,那就不問可知了。


    ……


    旨意下來第二天,惟功到宮中入值兼謝恩。


    隔了一陣子再入午門,觸目所見,頗有另外一番感覺。


    這個權力中心,很多人離開之後就再也沒有機會迴來,就是以惟功現在的性情胸襟來說,也是有恍然隔世之感。


    仍然是一樣的紅牆黃瓦,枯燥無味的建築群落,但此番惟功走在其中,已經沒有那種外人看風景般的淡定和陌生感了。


    他已經融入這一片建築群落之中,成為其中的一份子了。很多事情,與這裏息息相關,這個龐大的帝國,任何一個細微的變化,最終的根源仍然是在這裏啊……


    “臣叩見皇上。”


    隔了十來天不見,萬曆給惟功的感覺也是變了一些,在惟功叩拜的時候,萬曆笑吟吟的看著,並沒有習慣的說免禮,或是親自上手來攙扶,他隻是端坐在文華殿的金台之上,受禮過後,才對著惟功道:“原說要委屈你一兩個月,風聲弱些再加你親從官,正好借著老英國公離世一事加恩,能叫你重迴大內,真是不容易啊。”


    惟功一凜,叩首道:“是臣無狀,給皇上添事非了。”


    “也不一定,吾與張先生一提你的事,倒是張先生說,你的武藝果然過人,也有膽識,叫你到幼官舍人營先去曆練幾年,過幾年再當坐營官,好生練兵,真有實績,到時候再說。”


    萬曆眼神中顯露出一點狐疑,不過他沒有表達出來,隻是笑道:“能叫張先生也欣賞你的本事和膽略,張惟功,你好生了不起……你該去元輔那裏,謝過他賞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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