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子,接著。”


    已經是日落西山,隻有殘餘的光線還勉強能夠視物,馬芳坐在這小山穀的頂端,衝著山腳下的惟功丟下一樣物事下來。


    撲通一聲,那物事不停的滾落下來,惟功懶洋洋的站起身來,感覺全身酸軟,當然,還有各種疼痛。


    自學武至今,今天的經驗真是十分的難得呢。


    “這是麅子腿?”惟功拎起來一看,便是驚喜道:“馬老頭你了不起啊,逼的我這般狼狽,還有空打了隻麅子?”


    “你這點事算什麽?”


    馬芳其實也累的不輕,他也算出到九成力了,惟功的身手,步伐,韌勁,都遠遠出乎他意料之外,他以為到傍晚時分這小子就會棄弓投降,不料惟功雖然狼狽不堪,但韌性卻是十足,光是這一點,馬芳對眼前這小子已經是十足的欣賞了。


    勳貴子弟中有這麽一個小子,簡直就是異類中的異類!


    老頭甚至有一種深深的遺憾感,如果是自己的兒子有這樣的表現,他心中將會多麽的開心和高興。在把惟功逼落山底後,老頭兒順勢就獵了一隻麅子,將兩條精華的大腿割了下來,丟與惟功。


    嘴裏雖然不說,但馬芳對惟功是欣賞到骨子裏頭去了。


    “臭小子,沒規矩了啊。”


    馬芳感覺活力又重新迴到了自己的體內,在山坡上笑對惟功道:“就這麽老頭老頭的叫開了?”


    “嘿嘿,叫順嘴了。”


    開頭惟功確實是馬帥長馬帥短的,十分恭謹,但被馬芳一直這麽追殺,泥人都被殺出土性出來了,性子一上來,還想保持客氣恭謹的態度,那就太難了一些。


    “嗬嗬,老子當年在阿魯台那裏,性子上來,什麽大汗台吉,也是一樣指著就罵。好在北虜規矩小,隻要你是他們認可的勇士,就算是小小不然的不恭,人家倒也沒有太介意。”


    馬芳大馬金刀的坐著,兩人都收攏了一些木柴,荒山之中,枯草和木柴可有的是,各生了兩堆火,將麅子肉剝了皮,也不必洗,血淋淋的放在火堆上烤,好在這個時候是走獸最肥美的時候,麅子肉十分肥美,被火一烤肉色就呈金黃,滋滋冒油,一股誘人的香味,在天空中彌漫開來。


    馬芳居然隨身還帶著鹽包,給自己那一份抹了鹽後,將鹽包又拋給惟功。


    待肉色一變,一老一小兩人同時開動,稀裏嘩啦,風卷殘雲一般,片刻功夫,便已經將一頭十來斤重的麅子給消解掉了。


    “小子聽好了,老子是打算夜襲。弓箭晚上不能用,小刀是沒有問題,反正等老子刀架在你脖子上時,你不降也得降了。”


    “馬老頭你也聽好了,你人老愛嗑睡,可不要真的半夜叫我摸上去了。”


    “嘿嘿,盡管來試試。”


    吃飽喝足,兩人小鬥了一會嘴,都是感覺疲憊不堪,也不必搭帳篷什麽的了,惟功將弓箭和小刀放在稱手的地方,往草密處一躺,就這麽昏沉沉睡過去了。


    饒是他習武有五年時間,今日的這一場追逐,實在是消耗了他過多的體能。


    他睡的很不怎麽安心,但料想天黑了,馬老頭到底是望七十的人,再牛逼的身手也不大可能半夜真的竄下來吧?這山穀還是很陡峭的!


    但半夜時分,惟功真的驚醒了。


    原本是黑沉無夢的沉睡,但就好象是突然落在水中一般,先是舒服愜意,然後覺悟,感覺自己將會溺水而亡,拚命掙紮,手舞足蹈。


    片刻之後,他汗透重衣,人也真的驚醒了。


    一股莫名的危險感覺,襲上心頭。


    幾乎就是下意識的,惟功持起自己的弓箭,並沒有瞄準,沒有考慮和思索,整個騎弓和箭矢好象是他生命的延續,和他的手,腳,還有整個身體融為一體。


    張弓,開滿,搭箭,鬆手!


    整個動作熟極而流,今晚隻有半輪月光,天空有雲,星光有限,但惟功一切的動作都是並沒有用“眼”,而是以自己的直覺和判斷,向著有威脅的地方,一箭射出!


    整個騎弓,發出了一聲巨大的叫人恐怖的炸響!


    在這一瞬間,惟功整個白天被壓迫的怒氣,在黑暗中的恐懼,還有憋屈在心裏一天的戰意,整個兒被釋放出來!


    好象是一道水閘被打開了閥門,整個力氣磅礴宣泄而出,做工優良,最頂級的用料和手工最少耗時三四年才製成的騎弓,此時也在他手中不停的嗡嗡顫抖著。


    惟功在黑暗中微笑著,這一瞬間,他知道自己又突破了一個關口。


    在此之前,他的勁力,樁功,刀術,射術,都還隻是“技”的範疇,一切都是用錘煉鍛打的方法,慢慢的積累著,但不論怎麽苦練,始終未曾脫離過匠氣。


    但在此時此刻,經過馬芳一天的逼迫壓榨,終於將他的潛力逼迫了出來。剛剛這一箭,雖然目不能視物,但他很有把握,這一箭已經射中了潛伏而來的目標,而且並不是在要害處。


    他並沒有施以殺意,所以這一箭肯定就不中要害。


    這種感覺很玄妙,甚至無法用言語來表述,但惟功知道,自己肯定是對的。


    除了“道”的進步之外,在勁力上,他剛剛這一箭,就算是六七石的步弓也輕鬆拉開了,兩臂之力,已經快接近千斤。


    在感知,體悟,諸多方麵,也是開閘泄洪一般的痛快,在這一瞬間,他頓悟了。


    就是這麽玄妙,悟了就是悟了,若不能悟,就算有人將他現在身體上的感覺再說一百次,他也悟不了這個“道”。


    他還不能夜晚視物,也沒有將花鳥樹木天地之間看的清晰,也沒有在身體裏流出什麽黑乎乎的穢物出來,但變了就是變了。


    似乎天地之間,一切都在掌握,這個小小山穀,有什麽威脅,什麽是蛇形獸走,什麽是真正的危險,不需要看,自然而然的就知道了。


    對身體錘煉到極致以後,曆經這樣的重壓之後,惟功終於踏出了這一步,成為真正進入武道之門的強者。


    “哎喲,你這小子,還不過來扶老子。”


    “果然是你,馬老頭!”


    惟功兩眼一亮,雙足在亂足間自如的走著,在白天時,他在這山穀還舉步維堅,在這幾乎是一團漆黑的夜裏,此時卻已經是如行走在官道坦途中一般自如了。


    在五十步外,果然是馬芳,一片昏暗之中,豹眼環腮,須發皆白的老頭子很欣慰的笑著,隻是神色間還是有點狼狽……他的右腿被惟功一箭射穿了,此時不得不扶著一顆老樹才能站著,這使得他不能擺出仙風道骨的樣子,有損於他的整體形象。


    惟功到了,先用剪刀將箭杆剪掉,再以鉗子將箭頭夾出,好在兩人用的都是輕箭,如果用的是重箭,甚至是破甲錐的話,老馬這腿就真的廢了。


    “好小子啊……”


    在惟功做這些事的時候,馬芳就這麽站著,連一聲哼聲也沒發出來,等上好傷藥,包紮好了,他才吐出一口濁氣,對著惟功道:“老子還以為最少得三天才能逼你領悟箭道,沒想到你一天一夜就悟了,他娘的,比老子還厲害的多了。”


    “老頭,我現在已經明白你的做法和用意了。”


    惟功收拾好殘局,兩手抱著膝,坐在地上,神采奕奕的道:“白天這麽壓著我追,使我感覺危險,不能還擊,使我壓抑,憋著一股勁。晚上來偷襲,使我警醒,在危險之中,才能領悟到用箭的真決。”


    “他娘的,你小子是不是妖怪?”


    馬芳真的嚇壞了,他可是真正的邊民,在漢唐時,打仗用的都是他這樣邊郡的良家子,上馬能騎,開弓能射,漢人用這樣的邊郡良家子組成鐵騎,最終勒石燕然,天下無人能敵。


    他在邊境成長,又在蒙古草原當了好些年的奴隸,射獵,打仗,剿馬匪,硬是自己練出一身無敵的功夫,眼前這小子,雖說在山村裏生活過幾年,但這五年可是一直在京城,在英國公府這樣的地方生活,居然有這樣的悟性,實在是太可怕了。


    “嘿嘿,我當然不是妖怪。”惟功欣然道:“總之多謝你了,馬老頭。”


    “哼,你這稱唿進了城給我老實改掉。”


    “那是自然。我可不想被人說不尊長者。”


    馬芳悶哼一聲,也是自己找了個大石躺下,他這一次算虧大了。在兵部算是承了惟功一個小小的人情,以教導箭術算是迴報,當然,更多的是對惟功的欣賞。


    不料這小子已經近乎於妖,不僅一天一夜就悟了道,還順手給了自己一箭。


    不過老頭子也真沒有太抱怨什麽,這些年來,他過的有些委屈自己,心裏有一股鬱鬱不平之氣,最要緊的,還是朝廷接受互市之後,大同和宣府一帶漸漸太平,地方上的文官和世家與晉商勾結,漸漸淩駕於軍鎮之上,他這樣的鎮邊大帥,在俺答年年犯邊時還算個人物,一旦太平下來,日子就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了。


    心結難開,加上年紀老邁,這個老將已經漸漸沒有什麽雄心壯誌,這一次來京之後,就是打算相機請辭了。


    他的長子馬棟已經是都督同知,幾年之後就能接任總兵,最少也是副總兵,馬家後續有人,老頭子感覺自己盡到了職守,今日與惟功這一番竟逐,居然將心中一團死灰的老頭子又激出了雄心壯誌,看著惟功,馬芳十足霸氣的道:“過幾年到宣府來吧,老頭子不僅教你射術之道,還要帶你學習騎兵做戰之道,用北虜首級,成就你小子的一身功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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