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這樣的人出現在自己眼前,在場所有人俱是一呆。


    按說現在武官袍服不象國初管束的嚴格,不少五六品官一樣穿獅子補,不過那是在自己地盤上,見上官時還是老老實實的穿自己的本色衣服。


    這麒麟服是一般大臣到頂了的服飾,和錦衣衛的飛魚服一樣,都是十分難得的飾物,再往上就是鬥牛服,最高層級,當然就是與龍袍十分相似的坐蟒服飾。


    眼前這個少年,除非已經襲爵成為侯伯,不然的話,實在難以想象這個年輕就穿麒麟服在身上了。


    “列位將軍好,下官府軍前衛都指揮同知張惟功,少禮了。”


    看到眾多將領探詢的眼神,惟功也不拿大,笑吟吟拱手致禮,禮多人不怪,他拱手之時,不少將軍也是抬手還禮,整個兵部大堂前,一陣嘩啦啦的甲衣響聲。


    “原來是他!”


    很多人互相交換著眼神,彼此感覺心照不宣。


    近三年來,朝野間已經傳遍了萬曆寵信一個少年武官的事情,有時候,很多人故意忽略了張惟功英國公府出身的事實,而是強調萬曆與這個少年武官之間君臣相得的情形。


    在仁宣年間文官冒頭,英宗成化年間文官漸強,嘉靖年過後,文官已經視武官為奴仆的情形下,皇帝身邊有一個武臣,無形之中,成為很多武官議論的焦點。


    看來張居正的警告和文臣的忌憚也不是沒有道理,在當今文官獨大的情形下,張惟功的出現,確實是兩個陣營之間十分微妙的人物。


    “下官前來,是想求見馬帥,聽聞他今日前來兵部述職,未知馬帥現在何處?”


    眾人一時迴禮畢,惟功便又是再次開口,語氣仍然十分謙和,客氣。


    “家父已經在大堂等候召見了。”


    一個二十餘歲的青年將領,穿著千戶武官服飾,一邊拱手,一邊朗聲而答。


    在他身邊有人忙道:“這位是馬帥次子,馬林馬千總。”


    惟功聞言,十分高興,笑道:“久聞馬二哥勇名,今日能見,真是幸何如之。”


    馬芳是當時以勇名威震北方邊陲的大帥,朝堂和民間都有俗語曰:“勇不過馬芳!”,後人多有不知,但當時的人卻知之甚廣。


    這樣一個以騎射聞名的老將,其子當然也有不一般的名聲,馬芳長子馬棟,次子馬林,都是有著不小的名聲,馬棟已經是參將,都指揮僉事,馬林隻是千戶銜營官千總,但將來前途肯定不可限量。


    “好說,好說。”


    張惟功如此客氣,馬林也十分高興,拱手再次還禮。


    隻是在他移步行動之時,惟功看出他腳步虛浮,沒有樁功根基,兩眼也茫然無神,不象是一個善射的武將,兩手虎口亦不見繭,手指骨節不見磨練的跡象,從哪一方麵,都不象是一個武將世家的佳弟子。


    惟功又問道:“馬帥既然在堂上,諸位卻隻在這裏等候?”


    馬林苦笑道:“兵部司官下令,吾等如何敢不從?”


    至此張惟功已經明白過來,這裏的將領和衛所武官多半是宣府和大同一帶的,此時是隨馬芳一起進京,想必是這位老帥替子侄故舊尋一個前程,隻是現在看來,兵部司官並不算太給這個老帥麵子啊。


    “馬帥入內多久了?”


    惟功仰臉看天,已經是近午時了,按說這些武官到兵部辦事是不敢耽擱的,此時尚未召見這些人,說明馬芳在大堂內已經等候多時了。


    “我等辰時至,現在已經等了近兩個時辰了。”


    “這有點怪了。”惟功道:“下官進去瞧瞧。”


    “有勞張大人了。”


    馬林等人,用十分羨慕的眼神看向惟功。


    他們這一群人已經在這站了一個上午,大家都是一大清早就起身,為的就是圖一份虔敬……就算這樣,人家還是愛理不理,現在把他們摞在一邊晾著不理。


    盡管在地方上都是一方諸侯,對營伍兵生殺予奪大權在握,但在這兵部大堂這裏,他們卻是灰孫子般灰溜溜的,漫說那尚書和侍郎是夠不著的大人物,就是尋常司官,也是拿鼻孔瞧他們,便是守門的兵丁,辦事的小吏,一個個也是眼高於頂的模樣,這口鳥氣,卻也隻能是強忍下去……沒辦法,自從武官任守大權從都督府剝離到兵部之後,兵部的這些文官就成了全天下武官的頂頭上司,而在國初早年,兵部隻是管理圖冊檔案等後勤諸事,隻是都督府的輔助部門!


    惟功過來時,是懷著愉快的心情,但現在這種愉快的心情已經一掃而空了。


    他現在已經深深融入大明之中,情感上也是和普通的大明人差不多了。


    馬芳老將軍武勇過人,難得的是以一個奴隸的身份,從小兵做起,一直到左都督和總兵官,這樣的本事和際遇,能叫人生出不小的認同感出來。


    比起有指揮僉事世職的戚繼光,同樣也有祖宗世職的李成梁和俞大猷,馬芳更象是一個平民戰神,一步一步,踩著敵人的屍體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這樣的一個老將,惟功對他當然是敬服有加,而想到老將軍受到的冷遇和薄待,心中自是憤懣。懷著這種心情,他急匆匆的走進了兵部大堂之中。


    按國朝的規矩,地方的武將來京,先到兵部,述職完畢了,或有新命,或等候皇帝和內閣下令,總之是先交卸了再說。在兵部交卸之後,再到禮部,由禮部安排覲見皇帝的時間和教授禮儀,一切完事之後,或是迴原任,或是有新任命,再到兵部領關防文碟旗牌,接著就能到任了。


    這一套流程惟功都是十分熟悉,其實都是按例辦的事情。馬芳已經鎮守北部邊陲數十年,眼看望七十的老將,最多再幹一任就交卸退職養老的人了,不知道為什麽會耽擱這麽久的時間。


    “你是何人,敢膽擅闖兵部正堂……”


    惟功正往裏行,有人發現了他,便是立刻憤怒的指責起來。


    但一看清楚是張惟功進來,那個穿著六品補服的文官就啞了火,雖然還呐呐而言,但已經沒有人聽的清他在說什麽了。


    如果是清流官,倒也未必懼怕張惟功的權勢,但六部司官是循例升轉,被人惦記上陰一把,就算沒有要命的京察,該轉遷時被輕輕一拉,耽擱的就是幾年時光,所以部堂司官,比起詹翰科道還是要收斂很多的。


    惟功沒有理會他,隻是一笑拱手,算是致意,他的身份誰都清楚,此來也有皇帝交代的意思在裏頭,實在不行冒稱欽使也不是不可以,隻是那樣就太招搖了一些。


    他四處打量,兵部正堂地方很大,地上鋪設方磚,在這樣的天氣裏已經顯的有些陰冷,在大堂的右手處,他看到兩個穿著大紅官袍,胸前是獅子補的老人隔著一張小幾並排而坐,兩個老人,都是用若有所思的眼神打量著他。


    其中一個老人豹眼環腮,雖然須發皆白,但一看過去,就是那種武勇過人,叫人覺著能敵萬人的勇將模樣。


    另外一個老人則是相貌清臒,但也是眼神銳利,雖端會不動,但惟功從這老人的肩膀與腰身來看,便知道是十分難敵的高手。


    “未知哪位是馬帥?”


    惟功大步向前,毫無遮掩的展現著自己過人的風采。


    以他的年紀,有現在的身手和模樣,足可自豪,也是足以打動人心的地方。


    現在的他,在官道和商道上已經有不小的成就,但比起真正的隱藏在心中的大抱負來,還真的是差的遠。


    還有武學一道,他需要人指點,再進一步,成為真正的百人敵,甚至更上一層的千人敵。


    還有軍中的人脈,也需要真正的高層將領,帶他進入軍中的圈子。


    真正的邊軍圈子是和京中的勳貴圈不同的,兩者相差太遠了。


    “老夫是宣府總兵官馬芳,”豹眼老者在椅中欠身拱手,笑道:“這位小哥兒身著麒麟服,怕是府軍前衛的小張同知吧?”


    “正是下官呢!”惟功欣然道:“一聽聞馬帥至京,小可就心向往之,今日等不急了,索性就趕到兵部來了,也是十分無禮啊。”


    一般人聽聞這樣的話,總是會感覺高興,馬芳也是嗬嗬一笑,捋著灰白的長須,饒有興味的問道:“那麽,你要見我,就是想見一麵?”


    “不是。”惟功肅然道:“小可癡迷武道,於箭術也頗有研習,如今想見馬帥,就是想在箭術上更進一層。”


    “你聽聽,你聽聽。”馬芳向著身邊的老者高興道:“現在的京師勳舊世家中,居然還有癡迷於武道的,敢說箭術有根底了,總不是虛言,你看如何哪?”


    “頗為不凡。”老者稍許有點保留的樣子,笑道:“就是怕少年人心性不定,會好勇鬥狠。”


    馬芳是在大同邊境長大,從小就是十分兇悍,後來被掠到蒙古草原上如果不好勇鬥狠的話早就在草原上喂了狼了!所以對那個老者的話他並不讚同,反而更激動道:“好勇鬥狠才好,年輕人沒點血性,還成?”


    此時惟功也看向另外的老者,能在氣勢和氣質上一點不輸給馬芳,並排而坐,談笑歡然,地位顯然也是和馬芳相當,京師武臣,掛左右都督的滿街都是,但在這個年輕,還眼神銳利如刀,腰板挺直,筋骨強韌的年老武臣,卻是真的挑不出來一個。


    眼前這位老者的身份,也當然是唿之欲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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