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爺爺,你怎麽知道我在給惟賢挖坑?”


    朱希忠聞言又複大笑,半響之後才止住笑聲,他對著惟功搖頭道:“你這小子,真虧你想的出來這種損招……隻要每天看邸抄,就一定知道張叔大在弄丈田之事,限製勳貴是緊接著的,他不惜叫太後心中存在芥蒂也要把武清伯的要求駁迴,真的是差那幾百號人?不過是要拿武清伯做個伐子,李偉若是老老實實叫人找不到把柄也就算了,不然非得碰一鼻子灰不可。他是太後的父親,張叔大不好怎麽著他,別人若是摻合進來,那難看就大了去了。這個坑,你挖的好深哪。”


    “嗬嗬,請朱爺爺見諒,有些事,實在是情非得已。”


    朱希忠擺手道:“我不會管你這些事,大家子裏頭是常有的事……”


    一語未了,聽到有人進來的腳步聲,朱希忠大為不悅,揚聲道:“不是說沒事不要進來……”


    他又對惟功低聲道:“我這些兒子孫子,一個兩個都不成話,開官店,占良田,多有不法情事,朱鼎臣這個重孫倒是好的,你將來好歹看顧他一下,好麽?”


    惟功感覺哭笑不得,朱鼎臣是未來成國公,自己頂破大天是世襲的三品都指揮之子,到底誰該看顧誰啊?


    不過老頭子這麽說,惟功也隻好這麽聽著,誰叫老頭子耳提麵命,又有贈物的恩德呢。


    “曾爺爺,是我。”


    “鼎臣麽?進來吧。”


    “是江陵相國來拜……”


    “哦?我到內書房見他,請他稍等。”


    饒是朱希忠是國朝第一勳臣的身份,聽說張居正親自過府,竟然也是霍然起身,一副驚奇之極的模樣。


    看到這樣的情形,惟功才深刻體會到,什麽是真正的權臣……張居正在大明秉政的這幾年,確實是把相權和皇權都兼顧了一部份,說是大學士,實際上是半個皇帝和宰相的身份。


    朱希忠既然有客,張惟功便是提出告辭。


    “不不,你隨我一起去。”


    “這不大妥當吧?”惟功頗感為難,張居正這個時候突然來拜會朱希忠,一定是有要緊的事情商量,自己在場,會惹怒張居正的。


    “不妨事,幾句話的功夫,老夫說完你就相機告辭便是。”


    既然朱希忠堅持,惟功也無可不可,等朱希忠換好袍服,便攙扶著他,出小院,繞山石之間的小徑,一路往外院的內書房去。


    距離很近的時候就看到成國公府上下都站在院落之外,滿滿當當黑壓壓站了一地的人,全是戴著方巾,穿著各色燕居袍服,意態雍容的貴人模樣,外圍則是長隨和小廝們,也是站滿了整個院子。


    張居正的綠呢八抬大轎,就停在中門不遠的地方,隔著一排排的戳燈和氣死風燈,還能看到轎夫們就在大轎兩邊等著,護衛張居正的侍衛,也是站在中門之外,如一個個木樁子般,站的筆直。


    這是這個國家握有最高權力的文臣,以及掌握著京城武裝力量的最高武臣之間的見麵,排場和氣場都是十分龐大,想到這一點,張惟功也是感覺頗為激動。


    “太嶽。”


    “國公好。”


    朱希忠和張居正兩人卻是老熟人了,張居正從嘉靖中期就開始在北京為京官,一晃三十多年下來,一直在京為官,沒有放過外任,朱希忠亦是一直在京提督京營,兩人不論是在朝會或是公餘閑暇,總會有機會碰頭,朱希忠一直是國公,張居正卻是從一個普通的翰林到執掌天下,這兩人的見麵,也是叫人有滄海桑田之感。


    “遊七見過國公。”


    “嗬嗬,好啊,有空常來走走。”


    “是,小的遵國公爺的教。”


    遊七是張居正的心腹伴當,在這種場合十分有分寸,上來請過安問過好之後,就很機警的退到一邊去了。


    “太嶽,進去談吧。”


    “好的。”


    兩人相視而笑,把臂而行,外間等候的公府中人,也就隻能老老實實的等在外頭,包括朱鼎臣在內。


    但張惟功卻是亦步亦趨,跟在朱希忠身後,一起進了布置的十分典雅堂皇的內書房。


    “惟功,你怎麽在這?”


    張居正可能有點近視,適才沒看到惟功,進之後才看到,也是一征。


    “小侄拜見閣老。”


    惟功不迴答,隻是老老實實的躬身施禮。他和張簡修情同手足,到閣老府邸也不是一迴兩迴了,和張居正也是常見麵的。


    “太嶽,惟功是老夫叫進來的。”朱希忠正色道:“此子將來成就不在老夫之下,京營是否能整頓,戚元敬的心願是否能達成,老夫寄希望在他身上。”


    “哦?”


    就算是張居正,此時也為之動容,他打量了惟功良久,才微微點頭,答道:“誠樸弘毅,本性淳良,然亦有機變,此番給他哥哥挖個大坑,也是極聰明的舉動。文才,武學,心智,家世,皆有可觀之處,老國公放心,我會關注他的。”


    張惟功在一旁默然……他自以為高明的計謀,隻能哄一群豬腦子的紈絝勳戚去上當,在朱希忠這種老狐狸眼裏,或是張居正這種久曆宦途的大臣眼中,一切如白紙一般分明可見。


    “可能未來二十年內,此子都仰賴太嶽你了。”


    張居正此時剛過五十,處於政治家的黃金年紀,如果按當年嚴嵩的例子,他當國可能還有三十年,最少也有二十年。


    聽了朱希忠的話,張居正微微一笑,做了一個謙遜的手式,這樣的手式,在近年的他已經很少做出來了。


    “學生此來,是有關勳臣優免田畝和力役之事。”


    “願聞其詳。”


    “勳臣田畝優免止容二百頃,戚臣按五世遞減,至五世之後,止留一百頃為世業。且按律,功臣家除撥賜公田之外,但有田土,盡數報官,納糧當差。”


    朱希忠點點頭,笑道:“太嶽,這是大手筆,大胸襟啊。”


    “仆自當年陳六事疏之後,心心念念,不過是如此。公爺,功臣田土,係飲賜者,糧且不納,而況於差。錫之土田,恩數已渥,豈文武官論品優免者可比。若自置田土,自當與民一體辦納差糧,不在優免之數,今已經議定,每畝起科按三分銀起征,若有多勒田畝,縱家人下鄉占地者,自有屯田禦史參糾!”


    “此話也是你寫給應天巡撫宋儀望信中的話吧?”


    “此信是仆令宋儀望公諸於眾,老國公想來也是看到了。”


    “嗬嗬,正是。太嶽你此番下如此大的決心,今晚又到老夫府中來,無非是求得老夫的諒解。勳臣之中,不是老夫自誇,肯定是以老夫為首,隻要老夫不挑頭,或是不準本府出頭,勳戚這邊就不會給太嶽找什麽麻煩了……當然,太嶽是不怕他們,隻是嫌麻煩罷了。”


    “老國公真是知我,學生一句話都不必再說了。”


    “老夫隻問一句,何以為報呢?”


    “恕學生直言吧,老國公日子怕不久了……學生會力主追贈王爵的。”


    “封王!”


    饒是朱希忠始終是老神在在的模樣,此時也是為之一震。成國公府的始祖是朱能,死後追贈東平王,其子朱勇立功也是不小,死後追贈平陰王。到現在傳至朱希忠是第六世,除了前兩位追贈王爵之外,都是國公。


    如果朱希忠能追贈王爵的話,就是一生功業的頂點。一般大臣所追求的保、傅、師三公職位,他已經到達了太師這個頂點,死後再追贈王爵,成國公這一係的家聲,將是在短時間內到達頂點。


    沒有哪一個勳臣會拒絕這樣的條件。


    “好了,老夫同意此事,並一力支持!”最短的時間內,朱希忠已經決定接受張居正的條件,答應的這麽快,隻因為他根本無法拒絕。


    “嗬嗬,學生固所知也!”張居正對這樣的結果也很欣慰,撫著他漂亮的大胡子,笑將起來。


    兩個天下頂尖人物說話,惟功也是聽的目瞪口呆,如此**裸的權力交易,如果不是當場聽到,恐怕不是自己能想象的。


    他也知道自己該是告辭的時候了,張居正此來不可能是單為說這麽一件事,怎麽丈量京師附近各勳臣的田畝,怎麽限製勳臣優免,怎麽著手,如何進行,這是一篇大文章,和地方上的豪強士紳不同,在京師,隨便一個普通的莊頭可能就是某個公侯之府的子弟,沒準還有指揮使的世職,不把京師的事先調理好,清丈之事和條鞭之法,很難徹底實施下去的。


    這裏的交易還得細化,具體要涉及到對很多勳戚的諸多辦法,其中肯定還包括英國公府在內,好在惟功給張元德父子挖了個大坑,張居正適才提起來的時候明顯心情愉快,這說明借著此事,英國公府這個公爵大府也是順道搞定了。


    再聽下去不妥,惟功悄悄移了幾步,到門邊時,再躬身拱手,向兩個大人物告辭。


    就在這個時候,異變陡然發生。


    在成國公府正門外大街上,突然響起了一陣響亮的鸞鈴之聲,然後是雜遝的馬蹄聲,人叫喊的聲響,在這已經半夜的街道上,這樣的響聲顯的那麽突兀,緊急,一種巨變發生的緊張感,隨著聲響的迫近,襲上了每個人的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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