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字二百一十號牌,府軍千戶張惟功,驗看完畢,可以入宮。”


    在西華門前,守備宮門的府軍前衛馬宏駿馬百戶先是公事公辦,仔仔細細的看過了張惟功呈上來的金牌,驗看無誤宣布可以入宮之後,馬百戶才換了臉色,笑著對惟功道:“小子你真能耐啊,這才幾天沒見,個兒又往上竄了一塊,等再過幾年,不得長的比咱還高。”


    惟功笑道:“老馬大叔你就別自欺欺人了……我現在就已經比你高啦。”


    馬宏駿是蒙古出身的韃官,再挑入府軍前衛,一家子已經在大明二百來年了,但歸化是歸化,蒙古人的個頭和羅圈腿還真是沒改過來……


    “好小子,又想找摔了是不?”


    “今兒有空,當然還要領教。”


    “嗯,到時候再說。”


    馬宏駿的摔跤術是沒說的,看他渾身的腱子肉就知道這廝有多恐怖的力道在身上。在這冷兵器為主的大明,還是頗有一些人把精力用在武學上,哪怕是爛的底兒掉的京營禁軍之中,也不乏有幾個好手。


    惟功學武漸漸小成,單論力道來說,沒練過武的尋常壯漢三五個加在一起,力氣也不如他了,和老馬放對摔跤,練習擒拿功夫頗有效驗,兩人相差近三十歲,一個處於力氣和經驗的巔峰,一個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每次放對,都引的不少禁軍將士前來圍觀,甚至有不少閑的發慌的太監也跑來觀看,一來二去的,兩人居然在宮中混出了小小名聲,不少人都知道西華門有一老一小摔跤功夫都不差。


    “成,等從皇上那邊迴來就找你老。”


    惟功笑著答應下來,又向楊百戶和劉百戶都抱一抱拳,這哥兒仨似乎一直排在一班,交情莫逆,一來二去的和惟功都十分熟悉了,彼此交情都不壞。


    “對了,三位大叔,小侄在城隍廟市開了一家皮貨店,以後若是三位大叔家裏需要什麽皮子,隻管和我說,或是派人去我店裏,隻管撿好的挑就是。”


    “甚好。”


    “咱們知道了,你快進去吧。”


    三個百戶官也不以為意,當時的北京可比後世冷的多,除了皇家和勳貴大戶有資格建地龍暖閣之外,普通人家不外乎就是燒坑和用銅火盆和手爐什麽的取暖,但那些又不能隨身攜帶,所以不論貧賤,冬天對皮貨的需求比後世大的多了,在後世是裝飾的作用更大,在這個時代,冬天沒有皮襖子是真可能凍死人了。


    惟功年紀雖小,人卻成熟,又是英國公家的子弟,在場的武官們也沒有想太多,左右是這小子家裏的大人出資開了個店,算在這個小子的頭上罷了。


    惟功人小,又沒架子,見人便打招唿,嘴也甜,這麽一路進去問好說知,等趕到乾清門附近時,好歹是混到了辰時光景。


    乾清門已經打開,錦衣衛的大漢將軍們都是明盔亮甲,手持金錘等各色武器,扛著各色儀幡等物,沿著宮門兩側和石階上下侍立著。


    這些大漢將軍也都是世襲,隻有死後無子的情形下才會在身家清白的百姓中挑選繼任者,雖然他們穿著鎧甲,手持兵器,看似威風,但在錦衣衛係統內卻是最下等的差使職司,論待遇和地位,都比正經的校尉差的遠了。


    唯一的好處就是在內廷當差,受皇家供奉,餉銀俸祿不大受克扣,逢年過節,皇家總有一些賞賜,除此之外,就是每天在宮廷裏當人樣子了。


    惟功和他們倒是很熟,也不擺勳臣子弟的架子,在督管不嚴的時候,這些大漢將軍也愛同他聊上幾句……一般的勳臣或是文官,都是眼高於頂,誰會把這些活動人偶看在眼裏,也就是惟功這種少有的怪胎,才用平等的態度對他們。


    “張千戶你再等一會兒就得了。”


    一個身高怕是有一米九的壯漢,身上穿著銀色的鎖子甲,頭戴鳳翅盔,一身流光溢彩,手持金瓜的大漢將軍嗡聲嗡氣的對惟功道:“裏頭說皇上已經讀罷了早課,一會兒就出來了。”


    “有勞王大哥了。”


    惟功笑著向這個錦衣衛壯漢道謝,順道兒當然是把自己的皮貨店宣揚一番。


    “俺是打算入冬前買一身兔皮的,狼皮的也成,狐狸皮和貂皮的俺是買不起了。”


    這個叫王柱的大漢將軍倒也實誠,雖說是在說自己難堪的事,但神態十分坦然,沒有覺得難堪。


    惟功看他的衣飾,甲衣頭盔都是上頭發的,鎧甲還好,仍然散發銀光,兵器也是擦的閃閃發亮,但裏頭的內襯衣服都已經破爛了,一雙靴子也是穿的十分殘舊,腳趾頭處有幾處明顯的破損,如果再厲害一些,怕是腳指頭都要露出來了。


    看到這樣的情形,惟功也是暗暗心驚,這守備宮城和皇城的禦前禁衛,居然窮困窘迫到了如此地步,如果不是親眼看見,怕是全天下也沒有幾人會相信的。


    他點了點頭,笑道:“放心,王大哥來,一定有好的……其餘的大哥來,也是一樣……”


    惟功話音未落,就聽人笑道:“好你個張惟功,把生意做到吾家門前是不是!”


    敢說乾清門是“吾家門前”的,這般大語氣,除了小皇帝還能是誰?


    萬曆今天沒有穿常服,而是穿著一身利落的武弁服,整個人都是精神奕奕,神采飛揚。今年是萬曆三年,他已經十二歲,因為天子的身份,頭發早就留長了,戴著皮弁冠服,整個人與尋常的感覺都是不同。


    從身量來說,十二歲的萬曆已經被八歲的惟功超過了,站在乾清門的外石階上,萬曆用羨慕的眼神打量了一眼惟功,情不自禁的挺了挺胸膛。


    “臣叩見皇上。”


    惟功行下禮去,萬曆擺了擺手,笑道:“罷了,瞧你那模樣,行禮從來沒有專心誠意的時候兒……我瞧著也是別扭。”


    這麽一說,惟功嚇了一跳,知道自己心裏始終沒有辦法將眼前這臉圓圓的半大小子當成神聖不可侵犯其半分尊嚴的天子,這樣的心態被發覺了,可真的不是一件好事。


    當下反是將禮儀做足,然後才起身笑道:“臣是山野少年,幼時未曾學過禮儀……可不是敢對皇上不敬。”


    “這個我亦知道。”萬曆果真接受這種解釋,嗬嗬一笑,道:“若不是知道這個事兒,可真饒不了你。”


    “嘿嘿,臣萬死也不敢。”


    “行了……”萬曆很舒爽的伸了一下腰,笑道:“今兒早課結束的早,又不是經筳的日子,和講官們說了放一天的假,真是難得,母後和張先生說今日隻要不出皇城,隨朕往何處去。咱們不要在禦花園裏轉悠了,去裏草欄場怎麽樣?”


    張惟功笑道:“臣當然是隨皇上的意思了。”


    “那好,咱們就去裏草欄場!”今日天氣很好,難得被放了假,所以萬曆的興致頗高,立刻便是下了決斷。


    從乾清門一路往東,大隊人馬浩浩蕩蕩,皇帝哪怕就是在宮城之中活動,身邊也總得有一二百號人伺候著,更何況今日要出宮城,跟隨警備的人,自然是多出好幾倍來。


    大漢將軍在最外圍,然後是錦衣衛的校尉們,穿青藍色曳撒,係繡春刀,總旗和百戶以上者,穿飛魚服,更顯威嚴華麗。


    再往裏,則是府軍前衛的帶刀官們,乾清宮禦前太監掌事牌子和奉禦,小內使,火者,密密麻麻排開,將萬曆簇擁在內。


    惟功這個散騎散侍也是在太監群中,穿著的卻是武官補服,加上小童的年紀,在人群中是格外顯眼。


    在整隊的時候,惟功看到七叔也在帶刀官的隊伍之中,顯然是今日輪值,叔侄二人會心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等出了東華門,又是有旗手衛和燕山衛等諸衛禁軍前來會合,禦馬監的幾個監丞帶著四衛勇士數百人前來。


    到這時,惟功也是為之咋舌。


    皇帝隨意這麽一走,宮裏內外的太監出來近五百人,旗手各衛的禁軍有五六百人,錦衣衛和府軍前衛也有二百餘人,加上扛幡打旗的大漢將軍們,整個隊伍,已經往一千五百人左右靠上去了。


    皇帝已經出了東華門,隊伍的尾巴還在乾清門附近不遠呢。


    怪不得明朝的文官一聽說皇帝要外出就打了雞血一般的反對,如果皇帝出京,哪怕往南苑去,怕也是有好幾千人跟隨,一路上擾民就是必不可免,動員的人力消耗的物力,就更加可觀了。在成熟的文官體製下,皇帝親自出麵的事情不過就是祭祀和朝會,文官們更希望皇帝是一個擺設,而不是幹涉朝政運作和消耗人力物力的事必躬親者,再加上大明武宗的前車之鑒,後來的大明皇帝就隻能委屈點了。


    不過話說迴來,誰也不願被養豬一樣的養在紫禁城這四方天大院子裏頭吧……


    果然,萬曆皇帝在出宮之後,一見眼前情形一變,坐在肩輿對著惟功興致勃勃的道:“算算日子,朕上次出皇城時,尚且是萬曆二年的中元,出宮隨母後去祭陵,這一晃可是大半年下來了!今日往”


    惟功不覺在心中想起被某些人稱為千古一帝的某個聖君,號稱兔子終結者的那位聖君六次南巡,無數次往承德避暑打獵,一生殺兔怕是過萬隻,相比起來,昏君萬曆在這方麵真是……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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