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張惟功出宮後不久,在萬歲山西側不遠地方,綿延成片的數百房舍構成的龐大建築群落之中,一個戴著三山帽,穿著坐蟒紅袍的男子斜倚在一張花梨木的官帽椅上,手中持壺,微笑著聽完了魏朝的稟報。


    “小魏子是吧?差事辦的不壞,來呀,賞他一吊錢,可憐見的跑腿差事,不能叫這孩子白辛苦一遭。”


    “奴婢謝過宗主爺!”


    馮保這麽誇讚,魏朝喜出望外,差點兒就哭出聲來。


    他拜的是王安的門子,雖說也是司禮監的太監,但地位比起馮保來是差的天差地遠了,能得宗主爺一聲誇讚,不要說還有錢可拿,就算一個大子兒不給,魏朝也歡喜的快暈過去。


    “迴頭英國公府的那孩子出入宮禁,到皇爺麵前應承差事,來來迴迴的,就由你繼續接送吧,做事要小心,懂麽?”


    “懂,宗主爺放心。”


    “嗯,那小子,叫張惟功是不是?”


    “是,宗主爺好記性。”


    一句尋常馬屁,馮保卻是自得一笑。他能到現今的位子,當年在裕王府裏的經曆不消說,當差謹慎小心,記性好辦事妥當,這都是當太監必要的本事,哪個主子都不會喜歡愚笨的內侍,大人物們不喜歡把話說兩次,更不喜歡事情也要叫人辦上第二次。


    “張惟功這一次話說的不錯,也是個有心的好孩子。不過咱家身份特殊,倒是真的不便給賞錢,人家英國公府家大業大的,也不稀罕啊……”


    “倒不一定……”魏朝果真是個機靈的,連忙將在英國公府的見聞向馮保一五一十的說了。


    “竟是如此……”馮保沉吟著道:“怪不得老英國公見過咱家幾次,絕口不提這張惟功,倒是一直拜托咱家照顧他那嫡長孫張惟賢,咱家還想這厚此薄比真厲害,原來還有這一層關係在裏頭。”


    他自失一笑,又道:“這一次胡亂允了張元功的請托,把他這兒子補進府軍前衛,還給了散騎常侍,咱家難得做一迴好事,為人大方些,就果真有迴報了。”


    事實上剛剛的事可大可小,沒準兒就能鬧起大風波來。


    要是皇帝下旨赦免趙參魯無罪,馮保的臉就被打的啪啪直響了。


    在內廷權勢熏天也沒有用,皇帝的喜好就代表這些大太監的權力基礎是否穩因。小皇帝可能是無心所為,但在有心人眼裏,馮保的權勢基礎已經岌岌可危了。


    就算事後能挽迴影響,今天這事,也會叫馮保這個司禮掌印太監臉上無光……嗯,是十分無光。


    想到此,馮保殺氣騰騰的道:“英國公府怎麽待他咱家不管,反正宮中不準有人為難這張惟功,魏朝,這孩子喜歡什麽,替咱家打聽了,咱家再做區處!”


    “是,宗主爺!”


    在場過百人,不乏穿紅袍的高品太監,但所有人都如風吹揚柳一般,深深的低伏下身去。


    ……


    在皇城東安門外,在擁有千間房舍的十王府的東側不遠,有一座絲毫不遜於十王府的建築,安然座落於弓弦胡同的深處。


    這座建築的主人明顯擁有絕大的權勢,僅從一點就能確定:從胡同口到建築的大門前有半裏左右,但等候主人傳見的轎子和車馬卻是從胡同深處一直排到胡同口,並且有往更遠處蔓延的趨勢。


    在胡同口附近,賣小吃的攤販排成了一條長龍,從餛飩到羊臉肉再到醬驢肉,餃子,燒餅,胡羊湯,一應俱全,在春初寒氣逼人之時,這些小食攤子冒著香噴噴的熱氣,叫了一看了就格外的眼饞。


    趕馬車的車夫,抬轎的轎夫,跟主人出門的長隨,光是這些人,就足有好幾百人之多,熙熙攘攘,竟是將一個幽深狹長的胡同弄的如鬧市一般。


    到門房裏的大廳一看,拿著手本等候接見的全部都是穿著各色官袍的官員,文武皆有,紅袍青袍雲燕獅子各色補服,從普通的六七品官員再到穿著紅袍的封疆大吏或是部堂高官,等候接見的官員足有上百人之多,按文武品流分開,成為一個個小圈子,各自喝茶說閑話,整個廳房之內就跟菜市場一樣,嗡嗡之聲不絕於耳。


    所謂權門若市,就是眼前的情形了。


    這裏,就是當今第一權臣張居正在京城的居所!


    很多人是從數日前就開始在張府等候,從早至晚,一直到主人家宣布謝客,今晚再不召見任何人之後,才會神色怏怏的離開。他們多是要放外任的官員,或是在京各部居於下僚的普通官員,或是有事求請,或是要在離京前麵請閣老垂訓,隻是按各人身份高低的不同,張居正接見的時間也不同……很顯然,有些官員在這份時間表上的排名是十分靠後的……


    酉時末刻時,在眾人眼前,有一個三十來歲年紀,穿著道袍,頭戴純陽巾的男子,飄飄然從門廳處眾人堆裏擠過,在一個張府下人的延請之下,進入內宅。


    “此是何人,怎麽這般大咧咧的模樣?”


    “我等苦候數日,便是府、按也不能直接進入,這人身著便服,怎麽就昂然直入?”


    “唉,也不知道閣老什麽時候能見下官……”


    有人不服,有人抱怨,也有人哀聲歎氣,倒是有明眼的冷笑道:“你們也敢攀人家,剛進去的是趙給事中,我等能與他比麽?”


    “怪不得,他遭了事,倒是瀟灑自若,真真是了不起,有偉丈夫的風範。”


    “嗯,此番不管結果如何,趙大人已經可以名滿天下了。”


    趙參魯彈劾張進之事,也算是老虎頭上拍蒼蠅,成則獲利,敗也是名滿天下,僅從眾人的議論就能聽的出來。


    身後各人的話,趙參魯也是隱約聽到一些,他的臉上,露出一抹自得的笑容。


    以他的身份,原本就儕身清流,給事中和翰林官,禦史官一樣,都是由進士身份的青年才俊擔任,官職雖低,權柄卻重。漢人王朝,統馭臣下都各有家傳之秘,宋人是異論相攪,明朝便是以小製大。


    用小臣掌握實權,重權,製衡大臣,小臣再牛卻無法建立勢力,而大臣卻隻能被小臣所製,彼此製衡,可保大明江山不失。


    “拜見閣老。”


    “哦,是宗傳來了,坐吧。”


    接見趙參魯的地方是張居正的內書房,真正用來看書和辦公事的地方,大戶人家的房舍各有講究,這樣的內書房,不是真正倚重的自己人,是斷然不會被帶到此處來的。


    這般的待遇,趙參魯卻也不甚放在心上,拱手一禮,便坐到了書案之前,與張居正麵對麵。


    張居正不為人所察的微一皺眉,趙參魯坐下之後,他又執筆寫了一會兒,一刻鍾功夫之後,才揉了揉眉間,對房中一個長隨問道:“外頭還有不少人等著呢?”


    “迴老爺,是有不少。”


    “去吧,說一聲,今日不再見客了。”


    長隨答應一聲,自去傳話,至此,趙參魯不能不有所表示了,躬一躬身,說道:“下官多謝閣老。”


    “謝什麽?”張居正嗬嗬一笑,起身坐到趙參魯對麵,坐定之後,才斂了笑容,搖頭道:“宗傳哪,你連接兩次上書,言詞都十分激切,殊為不智啊。”


    “下官倒不以為不智。”


    直接頂張居正的人不多,眼前趙參魯就算一個,但張居正也是難得沒有發火,隻皺了皺眉,便又笑道:“宗傳以為現在朝中有奸邪乎?”


    “下官不敢。”


    趙參魯還是不敢再頂撞下去,欠了欠身,說道:“下官參的隻是內臣……”


    “馮保頗賢。”


    “這……”


    趙參魯表麵彈劾張進等人,其實對準的就是藏在幕後的馮保,現在張居正當麵說馮保頗賢,這話,趙參魯已經接不下去了。


    “宗傳用心良苦,內臣也確實頗多不法者。老夫的意思,宗傳你要委屈一下了,內廷之中,頗有不少對宗傳你切齒痛恨者,雖則,你是錚錚鐵骨,但老夫備位首輔,也不能叫朝中出現紛爭難止的局麵,宗傳,你明白否?”


    這般苦口婆心,趙參魯卻是昂然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讀聖賢書,所為何事?下官此身何足惜,隻要能剪除權閹,此身何惜!”


    “說的不錯,真是一個心地純良不畏權貴的狂生啊。”張居正麵無表情,答道:“老夫聽的都要熱血沸騰了。不過,不如把張鳳磐也叫來,叫他當麵再說一遍給老夫聽,怎麽樣啊?”


    “閣老……”張居正一提到張四維這個趙參魯的幕後謀主和靠山,趙參魯猶如白日見鬼一樣,又似被針紮一般,猛然跳了起來。


    “你迴去吧,老夫委你到高安當典史,這個官當然屈了你了,不過有張鳳磐照顧你,你起複不過是幾年間事,但老夫在一日,你就不要想當京官了,去吧!”


    說到最後時,張居正已經是正顏厲色,戟指而言,而剛剛還滿嘴孔孟,正氣凜然的趙參魯,此時卻是瑟瑟發抖,張居正斷喝之後,他便匆忙一揖,轉身便行,離門之時,差點兒就絆倒在門檻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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