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惟功剛剛露的那一手,魏朝臉上的神情再次轉變。到這時,他才隱隱明白過來,自己帶進來的這位小爺,怕是有真本事,將來在宮裏不大可能是打醬油的角色,而是會留下深深的印記呢。


    從西華門進去,先是沿著寬闊的廣場道路往東,路過鹹安門,斷虹橋,十八槐等地方,沿途有不少出入宮禁的勳貴和內臣,見惟功進來,自是都為之矚目。


    再直過會極門,在漢白玉雕成的金水橋南揚長而過,至此文官才多一些,六科廊的科臣和內閣的中書舍人們都經由此前往內廷入值的地方,見到張惟功這小童身著朝服路過,也是相顧愕然。


    再入協和門,便是看到文華殿的殿門在望了。


    “張千戶請稍待,奴婢去稟報大人已至。”


    入宮之後,魏朝的表情明顯凝重和小心很多,和張惟功說話時,也是以正式的官稱相稱唿,不敢有絲毫大意。


    惟功點了點頭,也不願多說話。


    沿途從這麽多宮禁大門入內,到處都是穿著各色官服的官員們,每個人都是神色匆匆,如臨大賓,到處都是身著各色甲胃的禁軍,每個人都是手持兵器,用警惕的目光打量著所有人。


    到處都是紅牆黃瓦,高大的宮殿,簷瓦上都雕刻著神話傳說中的人物,漢白玉雕成的石階,石橋,大塊方磚鋪成的平滑如鏡的路麵和廣場,高達人頭的各色石雕,大的令人感覺不可思議的銅缸……所有的一切,都是極盡心顯在做一件事,那就是鄣顯著帝王的尊嚴和叫凡人不可觸及的高貴之感!


    所有的一切,皆是為此!


    惟功在後世時曾經幾次進入故宮,但現在這座宮殿卻是叫他十分的陌生。並不是宮殿一直精心維護而顯的金碧輝煌,也不是彩繪經常描繪填補而顯的一片嶄新,叫他心態發生變化的並不是這些外在的東西,而是支撐這些外在的無比淩厲的皇權。


    高高在上,漠視眾生,一切盡在掌握,無人能平等視之的皇權!


    一道詔旨,自己就得奉命前來……說錯一句話可能就是影響全族的大事,哪怕是一向不喜歡自己的那個深居後宅的老頭子,此時此刻,心裏也未必不是一點兒不擔心吧?


    至於好處……好處肯定是有的,不過比起惟功此時這種壓抑和膽戰心驚的心情,皇家能給的好處又算個什麽?


    和那些生來就有奴性的人不同,此時此刻,張惟功心底裏頭的靈魂是純淨的,它沒有絲毫的奴性在裏頭,和身邊那些將皇帝理所當然的看成自己的君上或是天子的人們不同,在惟功心中,萬曆皇帝,也就是一個平常人而已!


    在以前,惟功沒有把自己曾經是一個後世人的身份看的太重,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是一筆多麽寶貴的財富。


    在文華門外等候的人並不多,皇帝每天都有早課,由翰林學士替他講授儒家典籍,學習經義,在其中領悟治國的道理,在惟功的耳邊,很清楚的能聽到皇帝背誦儒家典籍的聲音。


    他很慶幸,好在自己不用學這勞什子……


    在前兩年,皇帝還隻能看帝鑒圖說,那是現今的首輔張閣老和次輔呂調陽在隆慶年間編著的,以圖畫和解說的形式,講述教導帝王心術和治國之道。


    先皇崩逝之後,小皇帝就是憑著這本圖書入門,一晃近三年下來,皇帝在典籍經義上的功力已經足夠聽的懂翰林們的講課,進步不可謂不快了。


    每天從辰時左右開始,沒有朝會的話,就一直講到響午,下午皇帝自己看書或寫文章,晚間交上,由張居正和專責此事的官員負責評價,最後視評判結果,或是誇讚,或是勸諫,甚至稟報太後,由太後來管教小皇帝。


    這幾年來,小皇帝因為功課不好被罰跪的次數很是不少,這也使得他被逼用功,在精修聖學的道路上,一路飛馳。


    足足候了小半個時辰,才看到幾個戴著烏紗帽,穿著六品或七品文官補服的官員一臉滿足的出來,見到惟功時,這些文官和他們的同伴一樣的表現,都是一征。但緊接著,他們的眼神之中,都是露出十分犀利的目光出來。


    “這孺子是何人?”


    一個三十餘歲的穿六品補服的文官頤指氣使的用手指指過來,在指著惟功的同時,他的目光是高高在上的,似乎張惟功在他麵前,就是一團可有可無的空氣。


    帶惟功進來的小內使魏朝一直躬身站在殿門的石階上,見這個文官問話,便低聲答道:“李先生,這是英國公府過來伴皇爺練騎馬的小哥兒。”


    “怪不得,小小年紀還穿著五品補服,想來還是散騎常侍。”


    李先生的語氣十分不善,樣子也十分可惡,鼻孔朝天的模樣,怎麽看都是別扭。說出來的話就更加可惡:“這麽小年紀,英國公府硬塞進來做什麽?他們府裏大哥不是叫張惟賢,年紀比皇上還大兩三歲,由他進來不是更何適更知道進退?無知孺子,黃口小兒也進來,實在是不成體統啊。”


    “正是,再說騎馬之事,隨意叫一些會騎馬的內臣教授便可以了。”


    “皇上與內臣過多接近也總不好,聽說現在寵一個姓栗的,咱們得空打聽清楚了,再來勸諫皇上不遲。”


    這幾個官員,全部是翰林講官,其實和小皇帝也是有師徒之誼,他們的身份,隻要這一輩子不涉及到謀反大逆諸事,總歸是一生平安無事,步步高升。


    翰林身份,原本就是玉堂華選,是進士官員中的佼佼者,本朝規矩,非進士不得翰林,非翰林不入內閣,翰林庶吉士又稱為儲相,進士及第之後能入選其中,未來最少也是尚書和九卿一級的身份。


    這幾位翰林官,原本就是天子驕子,現在又充任皇帝的講官,隻要皇帝不生病不朝會,每日相見,講解經書,天生日久的相處下去,縱是天子也會有感情。


    本朝故事,凡任皇太子講官的翰林官,未來無不是大富大貴……眼前有現成的例子,張居正就是當年裕王,也就是後來隆慶皇帝在王府時的講官!


    有這雙重身份,當然是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眼前的張惟功雖然是勳戚之後,不過五品武官的身份在這些翰林講官麵前……大約和街邊的乞丐也差不多的感覺吧。


    惟功是麵無表情,他心中已經怒極,但大明現在確實是文貴武賤,漫說他隻是一個普通的千戶和都指揮的兒子,就算張元功認了他,他是大明未來的英國公,這些文官還是不會鳥他的……文武殊途,文在武上,這道理說不清楚的。


    “算了,何必為難一個小孩子。我想,皇上身邊無小事,閣老會關注的。”


    一群殺氣騰騰的講官之中,倒也不乏理性者,說話的是一個中等個頭的中年人,大約四十不到,長相平常,但眉宇間書卷氣甚深,說話南人口音甚重,神態舉止則是彬彬有禮,先前說話的眾講官和他一比,簡直都是屠夫一般的粗鄙感覺。


    “申大人說的極是。”


    “我等靜候消息最好。”


    這申大人一說話,眾官都是讚同,剛剛盛氣淩人的李先生也是點頭稱是,但仍然是橫了張惟功一眼之後才拂袖離開。


    隻有申先生維持了自己的君子風範,在路過惟功身前時,居然很和藹的點了點頭,這才跟隨眾人而去。


    此時惟功才隱隱明白,大明的文貴武賤,文人輕視武夫,原來真的不是說說而已……


    曆史上大明皇帝接近和寵愛的內臣和武臣,毫無例外的被文官們冠以權閹和奸臣的標簽,正德年間的什麽八虎,還有江彬這個邊將,種種謀叛形跡簡直匪夷所思,適才這些文官瞪眼看向張惟功時,如果不是對方年紀過於幼小,恐怕很多莫須有的罪名就已經編排到他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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