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子十分倔強,張元功心中反而十分安慰……他自己性格過於懦弱,當年若是堅持一下,恐怕事情也不會到如此地步。特別是惟功娘已經離世,更叫他覺得十分抱歉。


    人都是這樣,得不到的和失去的東西反而更加顯的珍貴,張元功看著眼前這唯一的兒子,心中更增幾分疼惜。


    於是顧不得惟功話中無禮,神態和藹道:“說罷,不論是要什麽,為父……呃,我無不答允!”


    “我想要習武!”


    “習武?”


    張元功沒想到兒子居然是這樣的請求,原本以為是要什麽錢財物事,畢竟惟功娘臨終前可能會有交代,國公之位這兒子是得不著了,能在錢財田宅上補償一下,張元功心裏也是很情願的……雖然,他毫無私蓄,公中的錢老二盯的很緊,動不得,父親不會同意,私人的錢,母老虎看的更緊,可憐堂堂國公嫡長子,三十來歲的人,平素是身無分文,隻有必要應酬的時候,才會按需要批下錢來。


    不等他繼位成國公的話,這種窘迫的情形是不會有改善的。


    但無論如何,兒子想要習武的請求實在是出乎意料之外啊!


    張元功皺眉道:“習武之事,是武將與護院武師和鏢師之流才願為之事,雖然天順年間就開武舉,但國朝武舉根本無人瞧的起,武狀元到邊關當個小卒也不是沒有過,汝想出人頭地,替你母親爭光,習武就太難了些吧!”


    惟功知道眼前這懦弱無能的父親所說是事實,他在山村裏也常聽什麽好男不當兵一類的話,和後世當兵光榮遠遠不同,大明的軍人開國時還有些地位,現在已經是純粹的文官當國,所以對武夫打壓的十分厲害,不論是政治待遇還是經濟收入都十分低下,大明的軍戶是當年強迫入軍,世代為軍不能轉職,軍戶生活有時候還不如叫花子,最少乞丐還能換地方討錢,軍戶卻隻能世代相襲,不能隨意離開本身的衛所。


    至於募集的邊軍要經常打仗,危險不說,待遇也高不到哪去,其成員來源複雜,除了戚繼光的浙兵是招的農民兵外,其餘各鎮都是遊手無賴和犯罪的刑徒為主,或是窮極無聊的惡漢之流,這樣的兵軍紀當然不佳,名聲也就更壞,如此惡性循環,想要當兵出頭,在大明是沒有機會的!


    如果張惟功沒有在山村被屠滅的那天親眼看到陶將軍的武藝,還有春哥兒神乎其技的彈弓術,這些人的表現叫他看到了前所未有的一番天地,也使得極欲快意恩仇的他早就立下誌願,否則的話,他也未必就會堅持下去。


    “聽說英國公府也是將種,如果當年祖宗不習武,怕是沒有現在這種日子可過罷!”


    “也罷了。”


    眼見兒子自甘下流,張元功頗為痛心的道:“你先在家中武學學些弓馬和強身之術,我會叫家中的武師給你一些點撥,至於上乘武學不是容易學到手的,待有名師人選再說。”


    “多謝!”


    這麽一點微不足道的幫助,張惟功卻是鄭重拜謝下去,躬身之時,他眼前一黑,竟是暈倒了過去。


    這麽多天的擔憂,心靈和**上的疲憊,早就使得他體能透支了,此時放下心事,最壞的局麵不過如此,心靈一放鬆,整個人便跨了。


    隱隱約約中,感覺到有人將自己抱了起來,再下來的事,惟功便是什麽也不知道了。


    ……


    惟功入府的事在英國公府引起了軒然大波,其中的細節經過種種渲染,加強,到天黑之前已經傳遍全府上下,四百餘口的國公府中過年一般的熱鬧,每一處都在嘰嘰喳喳說個不停,其精采之處,引起無數人咋舌。


    不論是灶上的還是燈火上的,或是園丁,菜農,值上班的,又或是小廝,大丫鬟,小丫頭,針線婦人,nai子,護院家丁,跟出門的管家,帳房上的,全家各處,到處都是精采紛呈,特別是小惟功指著二老爺說來日方長時,各人的驚詫聲差點兒將房頂掀翻。


    闔府上下,誰不知道大老爺好說話,二老爺精明外露,而且最為記仇?


    有人感慨道:“真是小孩子不知道深淺啊,你們看罷,將來有好戲可瞧了。便是趙夫人,豈又是省油的燈?恐怕早點將這野小子折磨死了,才能稱她的心啊。”


    這般議論紛紛,到晚也不曾停過,楊達和錢大娘等親曆當事者這一日都不曾消停,從早到晚,也不知道喝了多少壺茶來潤喉才撐過的去。


    天黑之後,上房大老爺的觀濤園來了一對中年夫婦,男的穿一身半新不舊的貼裏,纏著銀角犀帶,足踩雲頭履,臉上笑容和藹從容。婦人則是孺裙灰襖,模樣平常,舉止也有點畏畏縮縮,是小門小戶出身的感覺。


    “元芳,弟妹,都坐吧。”


    “謝大哥。”


    “謝大老爺。”


    張元功擺手道:“自家人,何必這麽生份。”


    說是自家人,但張元芳其父張淥與張溶是堂兄弟,祖父則是張侖,到張元芳這一輩已經是較為疏遠的疏宗了,再過一世就出了五服了,平素住在府外的南街,已經自成格局,與府中隻有在元宵和中秋及過年時祭祀祖宗才在一處,今日被叫進來,夫妻兩人都有點意外和惴惴不安,不知道是何等樣事。


    “元芳,今日叫你夫妻二人過來,實在是事出突然,也是無可奈何之舉……”


    張元功不愧是未來的國公,受過良好的教育,一番事情娓娓道來,比那些奴仆說的詳細多了,說完之後,便是向這夫妻二人道:“父親大人允我自行擇人,元芳弟我記得你尚無子嗣,雖然你尚年輕,但膝前久久無子,不如先行過繼一個,未知你意下如何?”


    事情來的突然,張元芳也不知道如何反應,當下便隻向妻子看去。梅氏聽聞張元功話後,感覺惟功身世十分可憐,自己也無子,於其叫丈夫納妾生子,倒不如過繼的好些。


    有妻子示意,張元芳便站起身來,答應道:“此是美事,小弟自然答應。隻是要擇好日子,請族中長輩在場,大家高興一場。”


    張元功自是無可不可,點頭答應下來,接下來叫出惟功,撫首道:“這是你七叔七嬸,過繼之後,便是你爹你娘了。”


    “我隻叫七叔,七嬸!”


    惟功雖知這樣的過繼是當時的常有之事,時人並不抵觸,但自己心中自有一份堅持,所以立刻反駁。


    張元功頗覺無奈:“這個孩子,自幼失於管教,現在又失怙,你們兩位見諒吧。”


    ……


    張惟功終於是在國公府中安下身來,過繼之後,他的繼父母也算沾了他的光,原本住在府外的人,現在在府中西南角撥了一個小院子與他們住,除了這三人的小家庭外,尚有撥給的粗使丫鬟和小廝各兩名,一家三口每個月能在公中領五兩銀子,飯食在大廚房自己去打,衣物按時節下發,家俱物事也是現成的,如此就算安下身來。


    第二日清晨,天色剛剛微微吐白,啟明星尚在天空一角,惟功便已經起身。


    他小小人兒,又是初來乍到,張元芳和梅氏總以為他會貪睡,剛剛過繼下來,也不忍催他,不料惟功自己早早起身,倒是令正用柳葉蘸著青鹽涮牙的夫妻倆相顧愕然。


    “灶上鍋裏有稀飯,還有饅頭,煮了雞蛋與你吃。”


    說話的是七嬸梅氏,一天接觸下來,惟功已經知道這個婦人和娘親沒一點相似的地方,沒有娘的那種靈秀機敏,似乎也不識字,但為人還算和善,是典型的中國式的婦人。


    “多謝七嬸。”


    他身子略微僵硬了一個,想了想,便轉身坐下,裝了一碗飯,拿起饅頭,大口吃起來。


    “這是你的毛巾,青鹽,以後早晨了,就用這個來潔齒洗麵。”


    張元芳聲音很和藹,吩咐兩句之後,又道:“聽大哥說你要習武,並說你意誌堅定,無可勸說。說來好笑,雖然我亦是武職朝參官,卻是對武學一道並不精通,好在府中有家學的教師,你自去學習便是。”


    “多謝七叔。”


    “唔。”


    張元芳畢竟是世家子,說話辦事有條理,也通情理,對七叔的稱唿也能接受。


    惟功吃飽之後,叉手向七嬸行禮道謝,再叫來粗使小廝,著他帶路往府中演武場去。


    等他小小身影不見後,張元芳才對妻子道:“這個孩子,眼中有很深的恨意,顯是遭遇了人間慘事才會如此。我看他習武不是表麵上那麽簡單,不是大哥說的想憑武學出人頭地。”


    “唉,這孩子可憐……”


    梅氏這一天多翻來倒去就是這樣的話,她這些年不能生子,一心想要個兒子,現成有個過繼的也好,張惟功生的眉清目秀,是個很漂亮的小郎君樣,看著就叫人心中歡喜,但惟功家遭變故,在梅氏眼中,也是著實可憐。


    “男子就是要遭遇一些東西,才會成熟。此子心誌堅定,立下目標就一定要完成,將來會有大出息的。”


    張元芳倒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模樣,打著嗬欠道:“吾家就是樹大根深,吾輩兄弟都耽於安樂,這一生都是閑擲了的!”


    “德性!”


    白了丈夫一眼,梅氏還是趕緊替他準備朝服,腰牌,官靴等物,最後佩上一柄腰刀,一個神采奕奕的中年武官便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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